第十八章(雪地上的足迹)4

2024-05-23 21:00:0011:45 26
声音简介

第十八章 雪地上的足迹(4)


艾达走向倒在地上的火鸡,发现是一只母鸡和一只小公鸡。它们的羽毛有金属的色泽,母鸡的一只覆有灰色鳞片的爪子还在雪地里抽搐着。


英曼听见离他不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枪响。他把勒马特手枪的主击锤拉满,往前走去。他从浓密的铁杉树荫下出来,来到山坡上的一片栗树林,一条湍急的小溪从下面流过。光线幽暗而斑驳,雪花落在栗树之间,使树枝上挂满了冰箱。


他往下走进林间,树丛中有一条空隙,两旁是成排的黑色树干,白色的树枝在头顶交错,形成了一个隧道。尽管没有路通往那里,但“隧道”下面依稀有一条小径。然而大雪纷飞,抹去了一切细节。尽管一片昏暗中,英曼只能看清前面的三棵树,但小径的尽头似乎有一个朦胧的光圈,周围环绕着积雪的树枝。他松开了一些紧握着的手枪,枪口对着前方,但没有瞄准特定的地方。他的手指钩住扳机,它跟击锤之间相连的金属零件都相碰并且绷紧,仿佛有一道火花从一处传递到下一处。


他向前走去,很快看见树枝的穹顶下有一个黑影,在一片光亮中朦胧地浮现出来。那人叉开腿站在栗树“隧道”的尽头,发现他以后,用一杆长枪瞄准了他。这个地方如此安静,英曼能听见击锤往后扳时金属的碰撞声。


一名猎人,英曼猜测着。于是,他喊了起来,我迷路了。


另外,我们还不了解对方,还没有到互相杀戮的地步。


他慢慢向前走去,首先看见地上并排放着两只火鸡。然后,他认出了艾达美丽的脸庞。她穿着一条古怪的裤子,像个刚成年的男孩。


—艾达•门罗?英曼问道,艾达?


她没有回答,只是望着他。


根据以的经验,他已经到了不敢相信自己感官的地步。


他相信自己的生活已经误人歧途,毫无方向感可言,就像盒盖里的一窝睁不开眼的小狗。他看见的也许不过是光在混乱的大脑中引起的错觉,或者是邪灵附体使他神魂颠倒。甚至那些饱着肚子、思维清晰的人,也会在森林里看见鬼怪。灯火在不可能有火的地方移动;死去很久的人的鬼影在树丛中走动,用逝者的声音说话;骗人的精灵会变化出你最渴望的形象,引诱你不停地走啊走,直到困在某片地狱般的月桂林中死去。英曼扳动了勒马特手枪的第二个射击霰彈的小击锤。


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艾达迷惑起来,把原本对准他胸膛的枪口放低了几英寸。她端详着他,却没有认出来。他像是一个穿着捡来的衣服的乞丐,一个披着破布的十字架。他脸色憔悴,胡子拉碴的脸颊凹陷,帽檐阴影下深陷的眼窝里,黑色的眼睛闪着奇异的光彩,紧紧地盯着她。


他们警惕地站着,相差的距离大约是为决斗者设定的步数。


没有英曼想象中的紧紧拥抱,而是全副武装的对峙,武器在他们之间闪着寒光。


英曼仔细看着艾达,想知道这究竟是他自欺欺人,还是鬼侄世界的诡计。她的脸庞比他记忆中更坚毅、更冷酷。他越看越相信这是真的艾达,尽管她的衣装让人出乎意料。假如在过去,他肯定不计后果地开枪了,但现在他决定不计后果地放下武器。他把击锤扳回去,翻开外套,把手枪插在皮带上。他看着她的眼睛,知道那就是她,他被灵魂深处涌起的爱情淹没了。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他就说了在吉卜赛人营地做的那个梦里的话:我一路跋山涉水,就是为了来找你,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了。


但是他心里的某些东西阻止他上前把她抱在怀里。让他后退的不只是猎枪。死亡并不是关键。他无法向前走一步。他向上伸出两只空空的手掌,举了起来。


艾达仍然没有认出他。在她的眼里,他似乎是个在暴风雪中迷失的疯子,肩上背着行囊,胡子和帽檐上落满雪花,对眼前出现的任何东西——石头、树木和小溪—都说着狂野而温柔的话语。这样他就不用割断谁的喉咙了,鲁比会这么判断。


艾达再次抬起猎枪,假如她扣动扳机,子弹就会把他打开花。


—我不认识你,她说。


英曼听见了,这句话似乎很正确。合情合理,某种程度上也在预料之中。他想,四年来征战在外,现在回到了家乡却不过是一个陌生人。一个流浪汉徘徊在自己的土地上。这就是我为过去四年付出的代价。我和自己渴望得到的一切之间都隔着枪炮。


—是我认错人了,他说。


他转身走开了。前往光明石,看他们是否会接纳他。如果不行,就按照维齐的计划去得克萨斯州,或是更蛮荒的地方—假如真有这样的地方的话。但是,地上没有路可以走。


前方只有树木和雪地,和他自己快被大雪覆盖的脚印。


他转向她,再次伸出空空的双手说,要是我知道该往哪里去,我就走了。


也许是他的嗓音、轮廓的角度,又或者是他前臂骨骼的长度、双手皮肤下指关节骨的形状…•艾达突然认出了他,或者她以为如此。她放低了枪曰,对准只会打断他膝盖的地方。她说出了英曼的名字,他说,是我。


然后,艾达看着他憔悴的脸,认出他不是疯子,而是英曼。


他形容枯槁、备受蹂躏、衣衫褴褛、疲惫羸弱,然而,他确实是英曼。他的额头刻着饥饿的印痕,像笼罩着他的一道阴影。


他渴望食物、温暖和关怀。从他深陷的眼睛中,她能看到漫长战争的摧残,归乡之路的艰辛跋涉将他的大脑涤荡一空,将他的心灵囚禁在助骨的牢房中。她眼申涌出了泪水,但她眩了一下眼睛,泪水便不见了。她把枪口垂向地面,放松了击锤。


—你跟我来,她说。


她抓住两只火鸡的脚,胸对胸拎了起来,火鸡的翅膀张开,鸡头扑通一声落下,长脖子缠绕在一起,仿佛某种奇而颠倒的求爱方式。她把枪扛在肩头走开了,枪托朝后,举起的左手松散地抓住枪管。英曼跟在她后面,他疲惫不堪,甚至没想到替她分担一些重负。


他们迂回地穿过栗树林走下山坡,很快看见小溪和长满青苔的巨石,还有下面远处的村庄,鲁比的木屋烟囱中升起袅袅炊烟。烟的味道在树林中弥漫。


他们走路时,艾达跟英曼说话的语气,就像她曾听到在马受惊时,鲁比跟马说话的声音。言辞并不重要,你可以说任何


话。以最寻常的方式推测天气,或背诵《古舟子咏》'中的诗句,这些都没有什么区别。所需要的只是平静的语气,使人放松的同伴的声音。


因此,艾达聊起了最先进人脑海的事情。她描述了眼前的景物特征。她自己穿着黑色的猎人服,带着野味穿过树林下山,回到青山环绕的村庄里炊烟袅袅的临时营地。


只差地上的篝火和几个人就能构成《雪中猎人》2了,艾达说。她不停地说着,回忆起多年前她跟门罗在欧洲旅行时看到这幅画的感想。他不喜欢这幅面任何一点,认为它过于朴实无华,色彩过于素净,除了这个世界,没有描绘出更多的东西。门罗的观点是,没有一个意大利人会有兴趣画这样一幅画。然而艾达却被深深吸引,并绕着画逗留了良久,但她最终还是缺乏勇气说出自己的感受,因为她喜欢这幅画的理由,恰恰跟门罗表达不欣赏的理由完全相同。


英曼的思绪太混乱,以至于无法完全理解她的话,只知道她提起门罗时,语气仿佛他已经不在人世了,而且她的头脑中似乎有明确的归宿,她的语气仿佛在说:现在我知道的比你多,并且我知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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