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混乱的时代 之一
有一个人，英语称作“emperor”，而中文称作“皇帝”，这个词的意思是“上天至尊”。作为天之子，作为国家的最高统治者，作为国家的礼制宗法领袖，以及皇族的首脑，皇帝扮演着天与民之间的中介角色。
“天”，有着诸多解释，比如道德原则或拟人化的神。总之，皇帝是通过天赋予给他的权威来治理天下。然而事实上，一个王朝的命运并不是天赋的而是由人的行为所决定的。但在所有人中，负有最重要责任的一个就是皇帝。这是儒家的观点。
在1085年的一份奏疏中，太子太傅吕公著这样解释王朝兴衰的含义：
“盖天虽高远，日监在下，人君动息，天必应之。若修己以德，待人以诚，谦逊静悫què，慈孝忠厚，则天必降福，享国永年，灾害不生，祸乱不作。若慢神虐民，不畏天命，则或迟或速，殃咎必至。”
吕公著指出皇帝将会肩负王朝兴衰的责任，然而，实际情况并没有那么简单。之前唐帝国的行政管理系统建立在贵族和官僚的忠诚和自觉之上，他们对唐朝的文化和政治优越性深信不疑。因此唐代的社会支柱在几年甚至几十年内不会被一位不称职的统治者轻易毁灭。然而不幸的是，820年到907年之间，唐朝连续出现了好几位无能的皇帝，同时国家政治情势也极度糟糕，导致了唐帝国的最终崩溃。宋初的官员和史学家对于晚唐100年间的政治教训和五代十国留下的混乱局势记忆犹新，并且做了深切的反思。
这样的反思往往是从唐朝第十一位皇帝——宪宗李纯即位的时候开始。此时，唐帝国的命运刚刚有了起色。50年前，即755年，粟特人安禄山发动叛乱，控制京城，并迫使玄宗皇帝逃往西南。安禄山在起事两年后被其子杀死，到763年，叛乱最终被平定。但接下来的40年仍然是唐朝的混乱时期。当时著名的学者韩愈被贬职，流放在今天的湖南省。他对陌生而潮湿的南方自然环境充满了惊恐，生怕会中了邪毒。当县衙前的击鼓声传来，听到官员宣布新皇宪宗即位的消息时，他知道朝廷将宣布大赦，自己将会被允许返回京城。在启程回家时他确信，一个大和平的时期已经来临，唐朝将恢复其往昔的辉煌。
从即位开始，这位史上被称作“复兴者”的宪宗皇帝，就竭力想要遏止王朝的衰落。他对自己理念的正当性深信不疑。他极力争取地方势力的支持；并利用一切可用的行政、财政和军事手段，恢复对东北部叛乱藩镇的控制，力图阻止疆土的分裂，恢复唐初的荣光。
尽管经受了几次挫折，不屈不挠的宪宗还是完成了他目标中的一部分——重新获得了对东北叛乱藩镇的控制，恢复了对藩镇的赋税。但宪宗的最大抱负——恢复唐王朝历代的疆土——还是难以实现。史料记载，他于820年2月14日死于两名宦官之手。
就力图复兴昔日荣光来说，宪宗是唐朝后期唯一一位成功的皇帝，但他还没看到改革的完成就暴毙了。在他之后，再也没有一位皇帝拥有足够的权力和勇气去平衡朝廷、藩镇和宦官之间的复杂关系。在中国的历史中，王朝最终将走向衰败似乎成了一种必然趋势。处在这样的末世中，即使是一位有才干的统治者，也无法把国家这只受损的大船驶向安全的彼岸。随着宪宗死去，复兴唐朝的最后希望也在那些愚昧无知的庸臣手中葬送了，而这些人并不知道形势有多么危急。
在紧接着宪宗的四位皇帝治下，唐朝的衰亡不断加速。这些皇帝并不成熟，既无才干也无持久工作的耐力。诗人杜牧在825年写的诗里质问，为什么在过去的几十年里王朝经历了那么多的耻辱。他写道，虽然宪宗皇帝英明睿智，但现在，扫除叛乱就和登天一样难。
当然，皇帝缺乏才能并不是朝廷衰败的唯一原因。宪宗死后，朝廷里宦官的数量日益增多，达到6000余人。许多宦官被提拔到禁卫军的高级职位上，他们能掌控皇位的继承，皇帝只能依附于他们以及他们的关系网的保护。其次，官员间的派系冲突也导致了政府的瘫痪。这些冲突过去会被有能力的皇帝平息，但宪宗之后就再没有哪位皇帝有这样的能力。再者，帝国中心的软弱纵容了边境藩镇势力的发展，更助长了他们自治的野心。
宪宗去世后，继承皇位是只有25岁的唐穆宗。他长于深宫，对政事毫无经验，更喜欢饮宴、狩猎和纵情声色。823年，他在玩马球时受了伤，并因此于次年去世。继他之后的皇帝们也都是任凭宦官们摆布。他们不是被谋害，就是因服食有毒的长生不老药暴毙而亡。穆宗的儿子敬宗，也像他父亲一样，长期沉迷于和宦官们打马球。827年的一个夜晚，在和宦官玩伴们痛饮之后，这位只有19岁的皇帝被他们杀害了。此后即位的文宗皇帝虽然尽心尽力于学习，并且企图摆脱宦官们的控制，但他既缺少才智，也没有足够强大的势力可以依靠。在进行了两次流血的努力而最终失败后，他因服丹药过量，在失望中死去，年仅30岁。
接下来即位的是唐武宗，他在位期间干的最著名的事情就是大规模毁灭佛教。武宗在位只有6年，32岁时因服丹药而亡。随后，唐宣宗即位。这是一位有些疯狂、不易相处的人。他具有过人的记忆力，热衷于调查朝政。尽管离他父亲宪宗皇帝之死已经过去25年，宣宗还是重新对悬案进行追查，并对那些被他怀疑的人进行了残酷的追究和处罚。但是，859年，这位皇帝同样因为服丹药而亡。他的继任者——唐懿宗和唐僖宗在位时期，宦官权力更加强大，官员派系冲突也更加严重，北方地区的混乱情况也越来越难以控制。最后的两任皇帝，昭宗和景宗身为宦官和军阀的傀儡，只能目睹王朝的最终崩溃。
禁佛
唐朝每隔30年就会有成千上万的人聚集起来奉迎佛骨舍利，舍利被隆重地转移到京城，并在佛寺中展示。818年，唐宪宗在塔上看到这个盛大的场景，于是下令宦官把佛骨舍利迎到宫中，他要亲自验看。朝官韩愈听到这个消息时反应强烈，他在奏折《论佛骨表》中指出，佛陀“本夷狄之人，与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殊制”。他认为佛教缩短了先前皇帝们的寿命，皇帝不应该卷入佛教事务。韩愈的奏折表达了一种排外意识，这种意识到了宋代新儒学复兴之时再度盛行。他的这篇奏折也成为儒家知识分子和“外来”佛教关系的一个里程碑事件。
但是在9世纪40年代唐武宗在位时，对佛教的系统性迫害突然加强，其根本原因并不是出于排外意识。当时，贫困和饥荒使整个国家陷于绝望之中，从今天的河南省一直到淮河一带，乡村匪徒对百姓的残忍攻击，迫使大量农民和佃户离开土地，向更加安全的地方迁移，这导致国家的赋税收入大幅减少。为了应对危机，政府需要开辟新的财政来源。
在过去几个世纪里，由于赋税制度对佛寺的优待，寺院积累了大量寺产。攫取佛寺的财产似乎是解决财政危机最简单易行、且能为人所接受的办法。在中国历史上，这种措施曾经在南北朝时期多次成功施行过。于是，842年，武宗展开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禁佛运动，没收了4600多座寺院、庙宇和相关地产，把大量的金、银、铜铸的佛像推倒，熔铸为铜钱和贵重的金银锭。在这个过程中，政府强迫26.5万名和尚和尼姑还俗，取消了他们的免税特权，使他们成为普通的纳税者。此外，武宗还迫使15万名在寺院中服务的奴仆也登记为纳税民众。
这个世俗化运动破坏了4万多座各种类型的宗教建筑、无数的经卷和其他珍贵的宗教物品。武宗在他的反佛诏书里使用了严厉的措辞，把这场反佛运动描述为清除佛教害虫、铲除邪魔的努力。他自豪地宣称运动取得了成功。日本和尚圆仁目睹并记录了这场运动，他认为这是中国佛教的一场巨大灾难。
847年唐宣宗终止了这场灭佛运动，允许佛寺重新开放，并恢复宗教活动。随后，他的继任者唐懿宗又成为佛教热情的倡导者。但是，到了955年，五代时期的后周世宗皇帝为解决财政危机再一次把目光投向了佛寺。他宣称国家处于非常糟糕的情况中，民心士气低下，为此他要解散大多数寺院，没收他们的金银财宝和其他有价值的物品。世宗皇帝还发布敕令，禁止那些已经由佛教实行了数个世纪的自残等宗教献身行为。在迷乱和癫狂的状态下，一些佛教狂热分子会将一部分肉体作为祭品而自残肢体，甚至自我献祭。世宗的敕令试图终止这种癫狂的“佛教狂热”以及由此狂热所产生的神秘魅力。
当宋朝建立时，原先30336座寺院只有2694座从灭佛运动中幸存下来。
乡村的盗匪
取自佛寺地产的收入充实了特权阶级和皇帝的金库，却没有使衰弱的唐朝经济稳定下来。沉重赋税和劳役负担使农民的生活状况变得越来越悲观，甚至在农业发展很好的东南地区也是如此。有些世代耕种的农民即便典卖妻子儿女，也无法支付他们欠下的赋税和债务，以致最终财产被没收。这些曾经的土地拥有者和佃农，失去了土地，无家可归，只能沦为盗贼，以此摆脱地主的欺凌、高利贷者的魔爪和地方衙役的棍棒。
860年1月，匪首裘甫在今天浙江东部一带聚集了近3万名跟随者。868年，征讨南诏的唐军因朝廷未履行承诺而长期滞留西南前线，士卒们在粮料官庞勋的率领下发动哗变。这支义军挥师北上，沿途有大量逃亡者、流浪汉、农民、乞丐和盗贼加入。当他们到达徐州时，数量已超过20万人。唐朝军队很不情愿地召集了沙陀突厥的骑兵前来镇压，花了一年时间才最终平定了叛乱。
虽然政治秩序在表面上恢复了，但普通百姓特别是乡村民众的生活状况仍然在持续恶化。9世纪70年代，乡村的盗匪已经强大到足以攻击设防的小型城镇，并能对郡县造成威胁。最著名的农民起义军领袖是科考屡试不第的黄巢。黄巢出身于一个经营盐业贸易的富裕之家。最初他和他的团伙在山东西部和河南东部贩运食盐。878年，他自称“冲天大将军”，并成为所有农民起义军的最高首领。当官兵对他施加很大压力时，他率军跨过长江往南进发。一路上为了筹集军费，他们对沿途的富裕城市烧杀抢掠。879年5月，他对广州进行了洗劫，屠杀了包括印度、阿拉伯和波斯商人在内的12万人。
到880年7月，黄巢的部队已经增长到60万人。于是，他们试图推翻唐朝。同年12月，他攻占洛阳，并即刻西进袭取了京都长安。此时，曾经被视为精锐的禁卫军已经严重退化，士兵大多为老弱，几乎没有受过训练。年少的僖宗皇帝对禁卫军失去了信心，他也步当年唐玄宗的后尘逃离京城，跑到了四川。在那里，僖宗接到消息，说黄巢已经于881年1月进入京城，自立为“大齐皇帝”，且黄巢和他的部下们已将京城作为自己的大本营，如入无人之境。
尽管黄巢以铁腕掌控着京城，但他没能得到亟须的给养以维持其庞大的军队。两年后，黄巢的部队自相残杀而以人肉为食。据说他的军队每天杀死1000多人做军粮。陶宗仪在他的《辍耕录》里写道：“过去及今叛军皆食人肉。总名‘想肉’，或又通目为‘两脚羊’。是虽人类而无人性者矣。”
随着京城惨遭黄巢军队的蹂躏并最终陷落，远在四川的唐朝廷只得求助于年轻的沙陀突厥人李克用。他是北方边境地区一股强大军事力量的首领。当李克用的军队于883年接近京城时，黄巢先撤到河南，其后也曾短暂撤回到他的老家山东。884年夏天，黄巢及其家人在山东被同族人斩首。次年春天，年轻的唐僖宗回到了已是一片断壁残垣的京城。
那时，唐皇室已经失去了从前对国家的控制。义军蜂起，军阀割据。诗人韦庄在黄巢起义军占据京城时在长安度过了忧愁的几年。他在其叙事诗《秦妇吟》中做了这样的描述：
长安寂寂今何有，废市荒街麦苗秀。
……
含元殿上狐兔行，花萼楼前荆棘满。
……
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作为割据一方的军阀，节度使们视唐僖宗和唐昭宗如自己的附庸。朱温，生于一个贫穷的儒学塾师之家，后来成为那些任性、好斗而粗野的军阀中的一员。903年，他在皇帝住所把宦官们围捕起来杀掉，终于解决掉了朝廷的宦官问题。904年2月15日，他命令军队把城中的房屋全部推倒，并把建筑材料运到洛阳。同年，他下令杀死唐昭宗，并在907年迫使最后一位唐朝皇帝昭宣帝退位。同时，朱温自称为后梁的缔造者和统治者。他宣称其王朝是唐朝的继承者，并把其军事大本营开封提升为东都。
长安在904年的损毁以及其在907年降级成为一个军府，不仅意味着唐王朝首都的毁灭，也意味着作为数代王朝首都的一座千年古都的消失。这一切在精神层面上给中国人民带来了深重的创伤，同时，长久以来的贵族家族式的帝国统治体系也彻底走向了终结。
（以上内容经删节整理）
亱觀天象
武宗灭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