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原文:
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可行己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妄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
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
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
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主宰是谁
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可行己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妄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
“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假定有人说,这个生命里头有个主宰,就是宗教家所说的上帝、神、菩萨,这种说法,我们是不敢随便冒昧相信的。我们如果求求上帝菩萨,把我们的感情停止一个钟头,让我们轻松一下,他一定不会答应,还是照样机关开动,使我们停止不了。所以说,上帝、神、菩萨不是这个主宰。
既然不是上帝,那么这个作主的究竟是谁?是我自己吗?我又是个什么东西?所以说,“而不知其所为使”。开始指示我来的那个是什么?就是生命怎么开始的,要我来投胎的那个是什么东西?若说有一个作主宰的,我们找找看,“而特不得其眹”。眹是找不到一点影子,找不出一个真的我来。眹也代表我,找不出一个真正的我在什么地方。
“可行己信”,你说找不出生命的真正主宰,而主宰又是个什么东西呢?只有在我们每天生活中,好像有个思想,有个行动在动。“己信”,好像觉得我是在动啊!这个东西好像就是我。“而不见其形”,但是又找不到他的形状。真主宰找不到,灵魂又是个什么样子?心是个什么样子?心不是心脏啊!心脏换一个还可以活。如说是脑,现在的科学进步,脑部动一下手术还是可以思想,可见也不是脑,这个主宰是不见其形的。
“有情而无形”,人的生命真奇怪,我们很爱自己这个身体,我们最有感情的是对这个身体。譬如说,我们对父母的爱也好,男女之爱也好,嘴里说我爱你,都靠不住,我还是爱我自己最重要。可是真正是爱我自己吗?又不一定!医生告诉你这一块要拿掉,你才可以活下去,那就不要好了,把这一块割掉算了,自己也不爱了。究竟爱的是什么?还找不出来,所以说,虽然是有情但是无形。
“百骸”,他讲这个身体百骸,是很多的骨头凑拢来的。“九窍”,人身上有九个洞,两个鼻孔、两个眼睛、两个耳朵、一个嘴巴,七个在头部,身体下面两个,一共九窍。“六藏”,身体子里头有五脏:心、肝、脾、肺、肾;六腑:大小肠、胃、胆、膀胱、三焦。“骸而存焉”,把这些东西合起来,变成一个机器叫做人。庄子这个说法,与以后传来的佛学说法一样。佛经上说,人体是三十六样东西凑找来的,分成三类,外相十二:发、毛、爪、齿、眵、泪、涎、唾、屎、溺、垢、汗。身器十二:皮、肤、血、肉、筋、脉、骨、髓、肪、膏、脑、膜。内含十二:肝、胆、肠、胃、脾、肾、心、肺、生脏---大肠、熟脏---小肠、赤痰、白痰。
“吾谁与为亲?”刚才说过,哪一样是自己最亲爱的?如说是眼睛,那好吧,把你耳朵割掉,你绝不干。现在大家坐在椅子上,听课乱想,两只脚坐在这里没有用,叫你们拿掉,你们也不干。这个时候我在讲,最重要的是嘴巴,没有嘴巴讲不出来了,但是你叫我把耳朵拿掉,我也不干。究竟哪一样是我最亲爱的?
“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或者是说,你这个生命存在的一根头发,一个指甲,全体自己都很喜欢。“皆说之乎?”这个“说”字,同“悦”是一样的。“其有私焉?”或者说,特别爱眼睛?特别爱嘴巴?我们自己想想,“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如是,像这样仔细研究下来,没有一样喜欢,也样样喜欢,因为那都是属于我的,是我的生命。这等于一个皇帝,万臣子民都属于他的,都是他的孩子眷属。
换句话说,这个身体是生命存在暂时之所属,等于房子及财产的产权是属于我的,但是他毕竟非我之所有,生命结束了,它也就不属于我了。所以说这个身体,生命的存在,“如是皆有为臣妾乎?”或者说,“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这个形容得很妙,这一句话就是政治原理。一个领导万民的人,下面都是他的臣子、臣妾、子民。理论上讲,这些子民个个都很可爱,但是他们彼此之间,“不足以相治乎?”彼此都不服气,彼此都不友爱。当我们用手去拿东西,脚走不动的时候,那个脚就很讨厌手。当我们犯了罪,被拉去打屁股的时候,屁股就很讨厌头脑,犯罪的是你呀!怎么害得我挨打呢?所以这个臣妾之间,不足以相治也,他们彼此都不和爱,这就说明了生命的不平衡。今天头痛,明天又牙齿痛,刚刚把头痛治好,又拉肚子了,把拉肚子治好了,又便秘了,彼此互相不能统治,不相称。
“其递相为君臣乎?”这是说身体的内部互相作主,是民主的。今天你当主席,我听你的,明天我当主席,你听我的。看书的时候,眼睛当主席,其他都不要管事。弹琴的时候,指头在当主席,其他不能管事,所以“递相为君臣”,为宾主。
说了半天,我们看了《庄子》这一段,好像看《楞严经》的上半部一样,都是在找心在哪里,灵魂在哪里,找了半天,身体上都不是。“其有真君存焉?”找找你的身体,看里面是不是有一个真正作主的东西存在?“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庄子同禅宗一样,处处是话头,讲到某一个地方,给你一个问题,他不给答案。他有没有答案?好像又有答案。
迷悟不二
他接着又说,你找找看,在我们这个生命存在中,有没有一个真正的主宰呢?你找找看。“如求得其情与不得”,假定你找出来了,好像找到了,有一点影子,或者是找不出来生命的主宰,“无益损乎其真”;他说都没有关系,找到了,对现有生命不会多出来什么;找不到,对现有生命也少不了什么,还是照旧活下去。对于那个真正生命主宰来说,不管你找不找得到它,对它都没有损益。
这几句话,等于后世禅宗所讲的迷悟不二。开悟了与不开悟一样,表面上看起来是一样的,迷悟不二,不二是没有两样。换句话说,这个生命真宰是不垢不净,不生不灭,不迷不悟,不多不少,不死也不生,永远就是这样。不管你懂不懂得它,它仍是一样。我们听了庄子这话很安慰,可是上当了;既然迷悟不二,我何必悟道呢!迷掉也一样嘛!找这个真宰干什么?为什么又想要懂得它呢?这些理由在什么地方?
下面告诉你,如果找不到的话,“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一有了父母给我们这个身体,有了这个生命,你觉得自己是活着,实际上是活着在等死。你一百岁死,不过等了一百年,八十岁死是等了八十年。你没有死,活着在干什么?活着在等死!“不亡以待尽”。这是庄子的话,对与不对,我不知道,也许你知道。
刚才我们讲到,庄子在述说生命存在的心理生理关系,他说一句重要的话:“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接着他说:
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
这段他说,我们现在这个生命,看起来是存在,实际上,说白一点就是活着在等死。如果不这样讲,就是佛学讲的“流注生,流注住”。流注,生命像水流一样,不断地连接起来。佛学这个名称,在唯识学里头讲得很好听,不像庄子说的“不亡以待尽”那么露骨。如果我们这一句话看通了,活得会有点伤感。但是下面他又讲了一个现象,我们这个生命活着,“与物相刃相靡”。与外界的万有,与物质世界的一切,彼此像一把刀一样,互相在争斗,互相在克制,也互相在欺骗,也互相在侵害。在侵害的当中,彼此又觉得很享受,所以相刃相靡。
这个道理,中国文化的阴阳家认为,是生克变化,相生相克,也就是后世道家所讲,“天地是万物之盗,人是天地之盗”。道者盗也,就是说,所谓修道的人就是盗,就是小偷、土匪。打坐练工夫呀,练气功呀,练太极拳呀,炼丹呀,都是把天地的精华偷过来,由父母帮忙,再加上一个我,三个联合起来,偷了天地的精华,才有了我们现在的生命。我们觉得现在是存在吗?他说与万物相刃,像一把刀一样,彼此对杀争斗。表面上看起来相靡,互相很好,实际上,我们这个生命,“其行尽如驰”,“行尽”一天天向前走,走向那个尽头;“如驰”像马跑一样的快。你想把生命停留在年轻阶段不向前跑,做不到。生命永远像马一样在跑,“而莫之能止”,停止不了,没有办法把生命永远停留在这个现实的世界。“不亦悲乎!”多可悲哪!这是从消极的方面看。不过你不要听他骗,他并没有把人生看得那么惨。
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
这一段,把人生都描写完了,一辈子忙忙碌碌,做什么呢?“役役”做别人的奴隶,做物质的奴隶,做自己身体的奴隶。我们一天三餐下厨房,做的牛排、面包、饭啊,劳苦得要命,就是为这个身体。一下肚子饱了,一下又饿了,然后也为别人做奴隶,为儿女为孙子,终身都在服役。成果在哪里呢?“而不见其成功”,最后啊,一无所成的跑掉了。所以《易经》坤卦有一句话,“无成有终”。没有成功,一生看不到成功,但是有没有结果呢?有结果,总算儿女讲起来,当年我的爸爸,我的妈妈怎么样,总算有一点结果。那么,《易经》还算讲好的一面,虽然没有成功,而有结果的。庄子这里,干脆把内幕都给你拉开了,“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
“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苶然,这个苶是形容。苶然,就是这样的。“疲役”,为生命疲劳到极点,这一辈子做奴役都在疲劳状态。“而不知其所归”,结果我们真正的归宿在哪里?找不到。“可不哀邪!”上面来一句,可不悲乎,这里又来一句,可不哀邪。这个令人听得双泪直下,生命的价值,被他这一段批驳得一塌糊涂。这个还不算数。
“人谓之不死,奚益!”假定人修道修到了长生不死,又有什么用处呢?多活一万年,不过多等了一万年,不亡以待尽。多活一千万年,不过多等一千万年。这个形体的生命,毕竟非究竟,不是真道。所以,“人谓之不死,奚益”,一个人活到长命百岁万岁,活着有什么用呢!
“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他说,你活了一百岁的时候啊,那个心情同小孩的心情完全两样。我们明天的心情同今天的心情,也都两样。所以今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我们这几个老朋友坐在一起,我就讲,老了就是不行,做事心有余力不足,不耐烦。这个不耐烦,就是体能不够;年轻时愈烦的事情愈有兴趣,格老子,非撞他一下不可,老了撞不动了,就不行了。就是庄子说的“其形化”,形体变化,“其心与之然”,你心理随着体能的影响也变化了。我们现在看花,喝酒跳舞听歌,绝对不是你十九岁听歌跳舞那样;十九岁听歌跳舞啊,管他唱得好不好,反正那么唱跳就对了。老了就不同,中年又不同,今天同明天又不同。所以“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所以,你活长了又有什么用呢?长生不老,修个神仙,又值得几毛钱?这是真正的大悲哀。接着就讲:
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那么谈起来人太悲哀了。下面这一段就是禅宗讲的“转语”,庄子讲到这里,自己就转了。他说人生啊,就是这样的莫名其妙,茫茫然吗?“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或者是说,只有我自己没有明白,没有悟道,是茫茫然莫名其妙的。“而人亦有不芒者乎?”人类中也有人找到生命的本来,并不茫茫然的吗?这样的人才活得有意义啊!因为他找到了生命的真谛。
谁找到了生命的真谛呢?这等于禅宗的一个话头,你去参吧!下面他话头又转了说,有些人认为自己开悟了、找到了,有些人认为懂得真理了;世界上所谓宗教、哲学,各有不同,下面是庄子的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