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泉的流泄(李景涛）

心泉的流泄 作者 李景涛
中国的先哲都喜欢用水作比喻。孔子有“逝者如斯”和“智者乐水”，老子有“上善若水”，庄子有“秋水时至，百川灌河”，甚至孙子都说“兵形象水”。因为只有水与人的精神世界最相似，随物赋形，奔流不息，又化作冰霜雨雪，变幻莫测。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眼泉，或者一块水溏，有浊有清，有大有小，有动有静。清、浊是善恶之辨，大、小是格局之分 ，动、静是性格之别。我们每个人终其一生都是挖井人，或者心泉的经营者，所有的行为都是心泉荡漾出的波。
 
世界上本没有恶这种东西，只不过是一潭清水混进了杂质，人们就把它叫成了恶。其实，浊水的本质还是水，只要冲淡或者过滤掉杂质就好了。人们常说“扪心自问”，其实何尝不是“扪心自清”或者“扪心自空”呢？自清自空，善就会自己流泄出来，传递到你的言语和动作，反映到你的容貌和表情。
 
善良如果不是自由的流泄出来，就不是真正的善良，如同思想不能自由的徜徉就不是真正的思想。知识是拥塞的仓库，思想是流动的泉水。想起余秋雨先生在北大授课时的“闪问”。面对别人的提问，如果不能不假思索地快速解答，就说明学问还没有到家，或者知识还没有变作思想。想到这里，我终于明白“庖丁解牛”的深刻蕴涵了。
 
人生三问，稍稍转换一个角度的话，也许恰好对应了真、善、美三极：真是“我是谁”，善是“我从哪里来”，美是“我要到哪里去”。如果觉得这个表述过于玄奥，那就还用心泉的比喻来说明：真就是要知道水在哪里，在层层掩埋中“阙地及泉”；善就是要还原水的本质：清，去除其中的各种杂质；美就是让泉水继续充盈和流淌…… 
真是发现水源，善是使水纯净，美则是让水流动以润泽万物。但是，水就在那里，干嘛要去证明它在与不在？水本来没有绝对的纯净，你又凭什么去纯净它？水不用滋润万物，万物也会自行摄取，你又何必去干扰它？前一种思想是孔子的，后一种是老子的。
 
老子说，“天下万物皆生于有，有生于无”。现代科学已经推演出宇宙源于一次大爆炸，那么大爆炸之前呢？也就是老子所说的无。老子参悟了宇宙的起源，只是没有证明而已。无是万事万物的本质，因此无就是真；无又孕育万物且不滞不碍，因此无就是善；无的结果是爆炸和创造，因此无也是美。 
人的生命，也是来自于无。无孕育了万物，万物又孕育了我们的身体。身体产生了精神，先是身体奴役精神，再是精神驯化身体，最后两者又重新归于无。我们来到世上的目的就是精神宇宙的爆炸，就像一朵花的绚丽绽放，然后凋谢。
 
为什么黑格尔认为老子更符合西方的哲学思维？因为老子的道家最为通透。但余秋雨先生也曾发问，为什么此前已经有过百家争鸣、儒道互补的中国，佛教还能传入中国并流行？答案是，存在精神世界的阙如。道家太飘逸，儒家太实用，一个盘坐云端，一个脚踩大地，而那颗孤独的灵魂却少人关注。听过一句话:仰望星空，脚踩大地。这里还少了一个方位，那就是叩问内心。老子是仰望天空的，孔子是脚踩大地的，释迦摩尼是叩问内心世界的。
 
儒家关注人，发现最重要的是善良；佛家关注我，发现最重要的是空；道家关注天，发现最重要的是顺应自然。如果用水来比喻，儒家说要让水清，佛家说万物皆空，哪有水？道家说万物皆生于无，哪有空？道家说无才能装下万物，佛家说空才能装下自己，儒家说清才能装下别人。儒释道三家的“海拔”从低到高，而世俗的影响力却是由大到小，一个金字塔的结构。   
 
道家参透了宇宙，佛家参透了自我，儒家参透了人间。道家返璞归真，无为不争，自由自在；佛家空明见性，累积善缘，慈悲众生；儒家爱人以德，正气浩然，平治天下。三者均是要让自己圆融通达，皈依天下大道。
 
佛说，一沙一世界。不错，就像地球不过是宇宙中的一粒沙，一粒沙中可能也会有像人类这样的生物。说不定在我们能观测的宇宙之外，有人在拿着显微镜找沙子里的我们。到底有没有外星人？我想应该是有的，只不过那可能是沙子里的比夸克级别还小的人，或者身高要以亿万光年来计量的人。
 
“静以修身，俭以养德”，现在觉得它真是至理名言。这两句话说白了就是两个字：“简单”。让内在的心简单，让外在的生活方式简单。做到了，就留出了身心的自由空间，逐渐地，那个最朴素最本源的自己就会越来越晶莹剔透。
 
自然界里有“折射”现象，人心又何尝没有？在我看来，人的身上至少有四重折射，一是自己对自己认识程度的折射，二是自己表达能力或者表现方式的折射，三是别人理解能力的折射，四是在别人心灵上映照程度的折射。
 
 我们都知道，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最重要的是坦诚相待。所谓坦诚就是展示自己最真实、最本质的存在状态，拒绝虚伪和掩饰。有时候即便做到了坦诚相待，因为这么多折射的存在，也不可能让别人对自己充分“理解”。要是故意遮掩，交往就会变得云山雾罩。
 
既然有“折射”，就没有绝对的“透明”。唯物主义讲精神是对物质的能动反映，但其实精神世界的探求永远都是没有止境的，一如物质世界同样存在着不可穷尽的未知。因为未知，人类才会保持好奇，保持向前迸发的动力，保持生命的激情。
 
宗教就像花朵，各种庙宇、造像、经文、仪式，都不过是构成花朵的美丽外形，呈现的万紫千红，散发着迷人香气，这些都不过是吸引你去采集花朵最宝贵的蜜。顺便你要是能沾点花粉也不错，把花朵的基因传到别处，有人因此采到了蜜，又传播了花粉。但也有的人只粘了点花粉就离开了，没有探到蜜。任何宗教的“蜜”就是它最本质的思想教义，或者叫“智慧”，这才是宗教的核心。外在构筑的所有东西 不过是吸引人进入探蜜的有形手段，反倒是虚幻的，亦即《红楼梦》里的那句话: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生气、愤怒是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嫉妒是拿别人的长处惩罚自己，而得意傲慢、目中无人则是拿别人的短处惩罚自己，总之惩罚的都是自己。杀戮、掠夺、诬陷、奸污……也都是拿着财富、地位、名誉、美色等等这些身外之物来虐待、残害自己，让自己直接堕入地狱。所以说，“他人即地狱”。
 
他人是地狱，自己才永远是自己快乐的天堂。西方存在主义里讲的“他人即地狱”，意思就是要固守自我，把所有与自己这个天堂联系的所有外在地狱斩断，苦恼也就没有了，这和佛家讲的“空”的概念是一致的。
 
然而，虽然我自己享有自己这个天堂，不会去找地狱自沉，但是“我”对他人来说仍然是地狱。如果他人并没有找到自己的天堂之门，就只能在“我”这样的地狱里自沉。如此“我”的天堂一定抗不住这么多地狱的降落，到头来也会破坏我的天堂的安静。所以我有责任去扭转别人的自沉行为，甚至要带着自己的天堂进入别人的地狱。——这就叫作“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总有一天，所有人都进入了天堂，远离了地狱，那么地狱也就不复存在。我这个天堂也就不再受到干扰，也才是真正的天堂！此时每个人的天堂都连成了一体，组成一个最大的天堂，世界也就进入到了极乐。这又 既和儒家的“大同理想”殊途同归，又和大乘佛教的“普度众生”完全一致。   
 
有人说自己的精神世界坍塌了，其实塌了可以再建，能塌说明原来的精神体系不够强健。中国的建筑就是一代一代毁了再建，这不就是新陈代谢吗？废墟不是绝望而是希望，不坍塌如何腾出地方来建新的？你看世界上哪有建筑永远不塌的？金字塔屹立了几千年，那几万年，几十万年之后呢？对坍塌的恐惧，正是孕育希望前的阵痛，没必要恐惧。
 
为什么“认识你自己”很难？因为自己是另外一个宇宙。我们所处的宇宙充满了未知，我们每个人的内心宇宙也充满了未知，两个宇宙都是同等规模。我们认识外在的宇宙世界有多难，认识自己内在的精神宇宙就有多难。两个宇宙无穷无极，自己则是夹在两个宇宙中生存的那个人。认识两个宇宙的过程，也就是拓展生命空间的过程。
 
善良，尊严，快乐，自由，责任。善良是生命的根，没有善良一切都是虚假的。尊严卫护了善良，像给无形的善良修筑了一座典雅的庙堂，让善不再涣散；快乐让善良处于有生机的活泼状态，就像山泉叮咚愉悦的外溢态势，让庙堂之高具备了接通江湖之远的可能；自由让善良具有了伸展吞吐的向度，接通了四周脉络，避免成为一潭僵化的死水；责任则让上面的一切乘势而动，溪流奔泻，润物无声，化被草木，甚至泽润天下。
 
情感，精神，思想，灵魂，这些形而上的东西附着在我们的身体上，但却是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最值得珍惜的东西。这些无可琢磨的东西居然能让我们超越本为动物的局限，超越功利，超越地域，甚至超越灵魂本身，来领略这大千世界的万千奇妙，丰富多彩，体验精神领悟如大海、天空般奇妙广阔，我们小小的身体居然可以装得下浩瀚的宇宙，这难道不是一个奇迹吗？就为这些，也值得我们来这个世界好好活它一回吧！
 
恬静的午后，天空很净，很蓝，只有远处洁白的雪山，头顶着洁白的云，风轻轻拂动树梢，像是在玩耍，水花也在鹅卵石间嬉闹。心，很安静，很空灵，好像我就是这蓝天，我就是这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