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察旧事之六：西望长安新记

检察旧事之六：西望长安新记
劳月


31年前，我曾经写过一篇题为《“西望长安”新记》的长篇通讯，开头一段是这样的：“三十年前，中国大地上曾经演出过一幕荒唐的闹剧。一个国民党兵痞，以卑劣的手段，伪造了介绍性和文件，冒充战功赫赫的‘革命功臣’，骗取了数以十计的国家机关和数以百计的善良同志的信任，窃取高位，畅行无阻达四年之久。这个政治骗子就是李万铭。他的被揭露，曾经在全国引起一阵轰动。著名剧作家老舍先生以此为内容，写了一部话剧，叫《西望长安》。随着李万铭案件的公开和《西望长安》的上演，人们渐渐习惯于把‘西望长安’作为一个专用名词，和李万铭一类的骗子联系起来。仿佛是历史的巧合，三十年后，‘西望长安’的闹剧又在地处江南水乡的浙江省嘉兴市重演了，而且这一次比三十年前那次更富有戏剧性，更荒唐、离奇。”这篇通讯后来发表在《民主与法制》杂志1986年第8期上，标题改为《女财神过关斩将记》。这段感情色彩浓厚的开篇词也被编辑删除了，不过这个荒唐、离奇的诈骗案却引起了轰动。

《民主与法制》1986年第8期封面
故事缘起于1981年，当时的浙江医科大学附属第二医院皮肤科病房里，来自仙居农村的23岁姑娘卢慧华结识了来自嘉兴的中年妇女钱文宝。善于交际，讨人喜欢的卢慧华马上和钱文宝成了好朋友。出院以后，卢慧华还到嘉兴拜钱文宝为干娘，并认识了钱文宝的儿子张琛琪。

张琛琪是个白面书生，在嘉兴一家国有企业当会计。卢慧华为了博取这个比她小一岁的“表弟”的好感，向他吹起了牛皮：“我的真名叫陈媚娜。我的亲生父亲原来是黄埔军校二期毕业的，是叶帅的学生，曾经是国民党的情报局长。后来他们从台湾去了国外。在国外他们生一个孩子死一个，养不活，就通过叶帅的关系秘密回到国内生下了我，然后和我仙居现在的父母偷偷换了一个孩子。换去的孩子带到国外不久也死了。这事我仙居的父母都不知道，只有外婆知道，是外婆告诉我的。我还有一个姨妈在新加坡，一个表哥在香港做生意。我亲生父亲前几年秘密来看过我两次。”

钱文宝开始并不相信这个“天方夜谭”般的故事，她决定去仙居探探虚实。卢慧华告诉她，仙居父母对她的国外父母都不知情，且与卢慧华关系不好，要她不要提国外父母的事。其实，卢慧华出生于浙江省仙居县下阁区大战乡车头村，一个典型的山区农村，只有小学文化。自幼卢慧华就喜欢撒谎，出风头，乱花钱，后来常常信口开河地承诺帮人家买市面上紧俏的缝纫机、自行车，然后又把托她买东西的钱挥霍乱用。她父亲没想到，这没出息的孩子居然给他找了一个嘉兴城里的亲家，于是热情接待钱文宝和她的丈夫，让他们满意而回。

通讯“女财神过关斩将记”
1984年5月，卢慧华与张琛琪结婚了。卢慧华用老家村里人托她采购货物的几万元钱租了嘉兴城郊的农民房作为新房，买了成套家具和电器，俨然一个有钱人。风声传出，有心人就上门劝说卢慧华，有钱应该办个公司，并热情地介绍他认识了当时的嘉兴市副市长姚金林。卢慧华告诉姚金林，他国外的父亲给他在上海存了100万元钱，存折在仙居外婆手里，想用这些钱在嘉兴办个公司。几天后，姚金林把嘉兴市工商行政管理局局长叫到办公室，当面交代他给卢慧华的公司办工商登记手续，并告诉市政府副秘书长，由市政府办公室作为卢慧华公司的主管单位，还向主管城建的副市长打招呼，要他帮助解决卢慧华造公司大楼的地皮。

因为卢慧华拿不出100万元注册资金的依据，尽管有嘉兴市政府的支持，工商局也只能先给一张筹建执照。凭着这张注明“注册资金100万元”的筹建执照，卢慧华的惠华贸易公司从中国银行嘉兴支行分两次申请到130万元人民币贷款，言明日后用美元偿还。拿到贷款后，卢慧华把其中60万元借给嘉兴一家公司做编织机生意，然后拿着借据到工商局证明自己确有资金，用“空手套白狼”的伎俩拿到了正式营业执照。

为了进一步证明自己，卢慧华来到嘉兴市妇联，表示国外的亲戚想给少年儿童福利基金会捐款。基金会告知，捐款需要国外亲戚的姓名和亲笔信。卢慧华拿不出，只好说自己捐款。当时曾有领导让妇联了解一下卢慧华捐款的来源。但卢慧华一听就不高兴，让同伙告诉妇联：你们不要捐款，我们可以捐到上海、北京去！吓得妇联的人赶紧落实捐款手续。

1985年2月14日，卢慧华向嘉兴市少年儿童福利基金会捐款10万元的仪式隆重举行，仪式结束后是惠华贸易公司的开业招待会，诸多嘉兴市领导出席了仪式和招待会，上海、杭州、嘉兴的媒体都作了报道。整个嘉兴市都知道，卢慧华是个有着百万海外资产的慷慨富婆。嘉兴市委统战部紧急批准了嘉兴市侨联的意见，把卢慧华增补为嘉兴市侨代会特邀代表。

在媒体和公众面前频繁炫富的同时，卢慧华也十分着急：只有出项，没有进项，这个公司是撑不下去的。于是，她向自己的干爹下手了。这位干爹是杭州一家印染厂的销售科长，急需当时紧俏的涤纶丝。卢慧华谎称自己有日产三枪牌低弹涤纶丝的货源，卖给他们400吨，先付定金200万元，定金交付后60天内交货。支付定金后，杭州这家印染厂马上找好了下家，把涤纶丝转手卖了。但随着交货时间的临近，杭州这家印染厂急了，派人赶到嘉兴催货。当时因急性胆囊炎住院的卢慧华在医院里走投无路，急得大哭。

恰在同时，一名浙江人民广播电台的记者在奉命采访“爱国侨眷”卢慧华事迹的过程中发现了她的“马脚”，寻迹到银行一查，发现惠华贸易公司居然没有一分海外资金！这位认真负责的记者立即向嘉兴市检察院举报。时任嘉兴市检察院检察长张海江立即组织初查，发现卢慧华有诈骗犯罪重大嫌疑。1985年3月23日，嘉兴市委召开常委紧急会议，听取张海江关于卢慧华涉嫌诈骗犯罪情况的汇报，责成嘉兴市检察院依法彻查此案。当天，嘉兴市检察院依法决定对卢慧华立案侦查，并将其依法逮捕。

《嘉兴报》卢慧华案报道
就在这次常委会上，张海江听到了一个卢慧华欺骗领导的故事。1985年1月，嘉兴市政府派团到香港招商。临行前，一位领导找到卢慧华，要他提供香港亲戚情况，便于洽谈招商事宜。卢慧华回答不出，推说晚上打电话告诉香港亲戚。这位领导告诉卢，嘉兴招商团住香港国华酒店，要她的亲戚去找他们。次日一早，卢慧华从参加招商的另一位领导那里知道招商团住华国酒店，在华润公司对面。于是她马上来到前一位领导家里，谎称昨晚和香港亲戚通过电话，他知道你们要来香港，会去找你们。你们住的是华国酒店，在华润公司对面，不是国华酒店。到了香港，这位领导发现卢慧华说的不错，果然是华国酒店，在华润公司对面。可直到离开香港，并无卢慧华的亲戚来访。回到嘉兴，这位领导问卢慧华，你的亲戚怎么没来？卢慧华却说，他来过了，还和你们谈了生意呢！领导想，谈生意的太多，也许是自己忘了，便把这事丢开了。常委会上，两位领导一对，才发觉自己上当。

1986年4月28日，嘉兴市中级法院在嘉兴市工人文化宫开庭审理卢慧华诈骗案，认定卢慧华诈骗200万元，一审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她的丈夫张琛琪也因诈骗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五年。6月7日，浙江省高级法院驳回卢慧华、张琛琪等的上诉，依法维持原判。至此，这个轰动嘉兴的诈骗闹剧落下帷幕。

过了几年，我到浙江省女子监狱采访另一个案件时，偶然听到监管警察说到卢慧华的名字。我诧异地问，卢慧华又犯什么事了？那位监管警察说，在监狱里骗犯人的钱。当时我就很感慨，真是本性难移啊！卢慧华的骗术并不高明，只要稍有点头脑就不会上当。卢慧华开始也没有想到后来会有那么大的场面。她只是天性爱撒谎而已，是这个社会上围绕着她的林林总总的各色人等出于自己的利益，推着她往前走，造就了她的光环，最终酿成悲剧。

《“西望长安”新记》手稿
最后，再讲一个关于我这篇通讯的小故事。这篇通讯原本是为省内一家报纸写的，但是审稿过程中因为这篇通讯里不点名地提到了嘉兴市的有关领导上当受骗的情节，遭到嘉兴某位领导批评。这位领导打电话到报社，反对发表我的通讯。于是，我只好把通讯给了《民主与法制》杂志社。杂志出版后，嘉兴市有关部门和文章中涉及的领导本人向中央有关部门写信告状，说我的文章严重失实。《民主与法制》杂志社立即派人向我了解情况。我拿出采访笔记，翻到有关页面，告诉他这都是从卢慧华案卷中摘抄的，连案卷号和页码都有，如果需要还可以直接查案卷。来人一看，就说这个没有问题，不需要再看案卷了。当时我就说，被骗子骗了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道吸取受骗的教训，还迁怒于报道案件的媒体和作者。这样的领导难保以后不再被骗。果然，几年以后，嘉兴又出了一个女骗子，而且诈骗金额居然高达2000万元，是卢慧华诈骗额的十倍！嘉兴民众对女骗子闹剧屡屡上演颇多非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