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察旧事之八：小偷被打死之后

检察旧事之八：小偷被打死之后
劳月

2002年8月23日凌晨大约1点钟，浙江省永康市东城街道夏溪村几户村民家遭窃贼光顾，村民们在查找窃贼时发现可疑的贵州籍男子余恩海，便将其扭送至护村队。在对余恩海进行“审讯”时，护村队队长胡淮海、护村队队员胡志贤等人用橡胶警棍殴打余恩海的背部、大腿，迫使他承认盗窃事实。之后，护村队员胡志贤等人带着余恩海到藏匿赃物的地方起获了被盗的衣服、高压锅、皮鞋等物，然后把余恩海关押在护村队办公室的楼梯口。出于愤恨，胡志贤还用剪刀把余恩海的头发剪了好几下。后来负责看管的护村队员林龙飞也用橡胶警棍多次殴打余恩海。

凌晨5点多钟，胡淮海、胡志贤、林龙飞等人将余恩海带到村口夏溪桥头，把他绑在电线杆上示众。胡淮海还弄来一块硬纸板，写上“贵州贞丰县小偷”字样挂在余恩海胸前。

早晨7点多钟，路人发现被绑在电线杆上的余恩海已经不行了，便向警方报警。警方赶到现场，在将余恩海解救并送往医院时，余恩海死亡。

2003年9月10日 《检察日报》报道
事件发生后，永康市公安局立即对所有参与人员进行调查，并且以涉嫌故意伤害罪对胡志贤、胡淮海、林龙飞立案侦查。永康市公安局法医鉴定认为：余恩海被殴打所受的软组织挫伤属轻伤，因其原患胸腺增生疾病，死因系在外界诱因作用下导致猝死。因为殴打并非是余恩海死亡的直接原因，所以公安机关对胡志贤、胡淮海、林龙飞予以取保候审。夏溪村则给了余恩海家属3万元的经济赔偿。

2003年4月9日，永康市公安局将胡志贤、胡淮海、林龙飞故意伤害案移送永康市检察院审查起诉。在审查起诉的过程中，检察官们发现，案卷中的尸体照片显示，余恩海所受的软组织挫伤十分严重，淤血厚度足以造成窒息死亡。于是，检察机关委托金华市公安局再次进行法医鉴定。金华市公安局法医进行认真的鉴定分析后认为：余恩海系因背部、臀部、肢体等处被钝器反复打击，造成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致创伤性休克而死亡。

因为法医鉴定结论的变更，案情发生了重大变化，从原来的殴打是诱因变为殴打直接造成死亡。检察机关认为应该变更强制措施。2003年6月30日，永康市检察院依法决定逮捕故意伤害致人死亡的犯罪嫌疑人胡志贤、胡淮海、林龙飞，稍后案件被移送至金华市检察院审查起诉。

不料，强制措施的变更引起了轩然大波。逮捕3名犯罪嫌疑人的当天，夏溪村村委会、支委会觉得护村队长和护村队员因为保护村民而被逮捕无法向村民交待，集体向上级提出辞职。全村500多名村民有近400人联名上书，要求无罪释放保护村民有功的护村队员。几十名村民先后到永康市政府和市检察院集体上访，请求释放村民心目中的“捉贼英雄”。接着，永康和杭州一些新闻媒体先后发表报道，认为这起案件是护村队长“栽”在了小偷身上，导致了小偷的猖狂，责问：抓了护村队长，护村队瘫痪，村民安全怎么保障？更有个别领导，居然当着上访村民的面，打电话要求检察机关将犯罪嫌疑人“取保候审”！

当时，我作为《检察日报》记者到永康作了深入采访，发现“打死小偷”的悲剧绝非偶然。永康是浙江省的一个新兴工业城市，城市的发展变化非常快，但城市管理尤其是城市的治安管理还跟不上发展的步伐，尚处于从农村向城市的过渡之中，依然是农村落后的管理方式为主导，没有先进的现代城市管理理念。比如城市住宅社区管理非常薄弱，缺少正规的物业、保安管理体系，导致盗窃等案件频发。为解决社会治安管理需要和警力不足的矛盾，很多地方都建立了群众性的治安管理队伍。这支队伍对永康市的社会治安管理起到了积极的作用，有效地弥补了警力不足造成的治安管理真空状态，但由于各方面的原因，这支队伍的人员素质远远跟不上治安管理的需要，尤其是法律意识和依法管理的理念与制度不健全，出现了一些问题。

采访中，我发现，从2001年10月到2002年10月，永康已经连续发生了3起打死小偷的事件。2001年10月25日凌晨，河南省新蔡县人陈超群在永康东城朱明金属压铸厂盗窃被抓住，遭到殴打，引发心源性猝死（生前原有心脏病）。主要责任人吕广被起诉后于2003年8月28日被一审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缓刑五年。接着就是上文讲到的胡志贤、胡淮海、林龙飞故意伤害案。事隔仅仅一个多月，也就是2002年10月4日凌晨，永康市金胜花苑治安巡逻队保安员张文渊、韩春根又将涉嫌盗窃的贵州人陶树奎打死。2003年7月28日，金华市中级法院以故意伤害罪一审判处张文渊无期徒刑、韩春根有期徒刑八年，并赔偿经济损失三万元。短短一年时间，一个县级市，居然连续发生3起因为抓小偷而打死人的事件，不能不说是个严重的问题。

胡志贤、胡淮海、林龙飞故意伤害案移送金华市检察院审查起诉后，根据刑事诉讼法关于“对人身伤害的医学鉴定有争议需要重新鉴定或者对精神病的医学鉴定，由省级人民政府指定的医院进行”的规定，2003年8月22日，金华市检察院再次委托在金华市的指定医院——金华市中心医院对余恩海的死亡原因进行鉴定。金华市中心医院组成有5位专家参加的鉴定小组，对余恩海的死亡原因进行了认真细致的分析鉴定，完全排除了此前由永康市公安局法医作出的胸腺增生引起死亡的可能，认为余恩海的死因是外伤引起创伤性失血性休克所致。8月27日，金华市检察院以故意伤害罪（致人死亡）对胡志贤、胡淮海、林龙飞提起公诉。10月22日，金华市中级法院依法作出一审判决，认定胡志贤、胡淮海、林龙飞在接收群众扭送的盗窃嫌疑人余恩海后，不依法送交公安机关处置，擅自进行审讯，持械殴打，后又绑在电线杆上示众，致余恩海死亡，其行为已构成故意伤害罪，分别依法判处他们有期徒刑十二年、十年和三年。

有意思的是，当时中央电视台“今日说法”专栏派出记者专程来采访，我陪同他们去永康，却遭到当地一位负责宣传工作的领导同志的阻挠。尽管他口口声声说支持依法办案，但却始终以稳定群众情绪、保证社会安定为借口，反对我们的拍摄，仿佛我们一到事发地拍摄就会再次引发群众的情绪，造成社会的动乱。言谈之间，他还竭力渲染小偷的可恶以及被抓的护村队员的冤屈，显然对依法惩办打死小偷的违法犯罪行为颇为不满。在他的反对下，我们只好无奈地离开永康。最后，在承办此案的金华市检察院和金华市中级法院的大力支持下，我们才完成拍摄任务。这期题为“小偷猝死之谜”的节目2004年2月18日在央视“今日说法”播出，受到观众的欢迎。

通过对这件曲折案件的采访，我深深地感受到，在我们一些领导同志身上，法治理念其实还没有真正树立起来。护村队员打死小偷被逮捕了，村民有想法很正常。但领导干部也和缺少文化和法律知识的农民一般见识，就不能不让人遗憾。所谓“法治”，自然就是依照法律来治理国家，治理城市，治理农村。它和中国几千年的“人治”有本质的不同，一切必须依照法律行事。对待小偷之类的违法犯罪分子，当然也要依据法律来处理，那就是送交公安机关处置，而不能擅自私设公堂审问，更不能严刑殴打。如果因为对方违法，我们就可以随意处置，甚至打死都不负责任，那么这个社会就没有了规矩，就会因为“以违法对违法”、“以暴制暴”的出现而越来越混乱，最后导致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