播音:于敏
编辑:施雨含
北纬25º12′17.22″,东经119º29′39.72″。我的故乡古名“南匿山”,因山隐匿在海中而得名。
01.
我降生在南部海岛山坡上的一座小屋里,家对面是海。许多年前每逢晨曦罩地,海平面金光荡漾的时候,我总爱故作姿态,以一种中世纪贵族的夸张动作推窗而望,小屋瞬间幻化为新天鹅堡。
如今住在水泥丛林里,才惊觉童年时的野生海景房原来是个奢侈品。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岛民以海为生,对海的感情自古以来就是复杂的。幼时与奶奶同寝,每夜听她讲渔村志怪故事。那时乡下的夜是漆黑的,海滨风大,夜夜在窗外呼啸,我总是瑟瑟发抖,生怕下一秒便响起故事中吃人海妖的敲门声。
许多年后,父辈告诉我,奶奶的志怪故事从上一辈流传下来,她讲给自己每一个子孙听,自大伯伯伊始,十几个孩子,不厌其烦地讲了几十年。后来我已不再害怕故事里“状似海龟”的神灵、“淌着口涎,咀嚼儿童如吃鱼般津津有味”的精怪,却感到十分奇妙。这种奇妙与海脱不了干系。
那些祖辈遗下的口耳传说,风干悬挂在由民间奇闻串联而成的渔网上,年复一年,伴着咸湿的海风叮当作响,指涉海岛先民们对未知汪洋的敬畏,以及一种古老的自然秩序。
闽地自古以来留存着丰富的神佛崇拜传统,若你行走于福建沿海的村庄,上至大路边、下至山野间,总能看见一座座供奉神像的祠堂。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佛龛,逢年过节,连空气中都游荡着香火气。诸如正月初八迎朝天龙凤、正月二十祭尊主明王、后土夫人。
虽说“十里不同风,村村不同俗”,拜海神妈祖却是东南沿海一致的民间信仰。尚不发达的年代,因海难殒身汪洋之人不计其数,在举目四望、浩浩茫茫的无边波涛中直面未知的命运,人会本能寻求祈祷希望的载体。奶奶说,妈祖娘娘是渔民和水手们出海时的精神寄托,大风大浪的时候,只要有娘娘保佑,就还有希望。
02.
还有希望。小时候奶奶总爱问我“希不希望爸爸快点回来”,彼时我尚不知“希望”为何物,它不能吃不能喝,看不见也摸不着,时而是一个名词,时而又是一个动词,实在太过抽象。
少时,家中极少出现父亲的身影。遥远的小学时代,其他孩子形容自己的父亲,或温文尔雅,或严厉逼人。而我却难以形容其具象,只能描述出一种气味——船用燃料油的气味。九十年代初,父亲跟随私人货船跑航运,不知不觉间在海上工作了二十多年,把生命中那段黄金岁月尽倾于碧波。
印象中的童年生活,家中永远只有奶奶、母亲和我,父亲的形象是缺失的。他大概几个月归家一次,会用厚厚的手掌揉搓我的脸颊,把我架在他的肩上。我总在期待父亲回家,倒不是因为有多懂事,只是那每一次,就仿佛一个小型节日,父亲会带回礼物,家中会准备花样繁多的菜式,平日里是很难尝到的。
粗粝的笑声让盈满阴柔的小屋中多了分热火气。父亲一般住家两三天,待他再次出航,留下的便又是那种影影绰绰的燃油味儿。
这种气味构成了我对父辈最初的记忆。九二年改革开放后,跑船渐渐成了门能挣钱的活儿,岛上许多青壮年男子纷纷登船,盼望能就此改变命运。
父亲的回忆里,船上的生活是枯燥且乏味的。九十年代船内电力无法供应冰箱,海员们每日只能米饭配咸菜,偶尔有鱼给海浪拍上甲板,或在海面上望见漂浮的藻类,都意味着:今天能吃到些新鲜的加餐了。而在通讯极其滞后的前互联网时代,登船就意味着暂时脱离人世。
那时船舱小,一屋子里睡七八个人,每天八小时三班倒,海员们除了吃饭值班,唯一的娱乐是跟同事喝喝茶,聊些在陆地上早已过时的“新闻”,回舱后便是倒头睡觉。成日与海鸥为伴,许多跑远洋的人因此变得沉默寡言。零零年后,船上可以看电视了,但由于雷达接收信号弱,行至一处就只能收看中央台与当地地方台。睡觉倒终于有了单人间,只是娱乐设施仍然匮乏。
其后又过去许多年,八十吨的木头船变成了五千吨的钢板船,跑船的红利却一日日没落下去,再不复昔年的荣光。
我常常想在那四野茫茫的大海上,巨轮也似一叶扁舟,令人窒息的被隔绝感中,是什么支撑着海员们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父亲告诉我,是希望,看见陆地的希望。这意味着回家见妻儿,又或许只是驳岸上码头吃顿好的。总之就是希望,轻飘飘两个字,即使不能吃不能喝,看不见也摸不着。
03.
新世纪头几年,海滨遍布各式各样、色泽不一的海螺贝壳,偶尔还有小沙蟹横行而过。尚处童稚的我最喜欢用牙杯去沙滩上捡拾,只是当年并不知晓自己已站在中国近海开发征途的入口。
二十年间,围海造陆、鱼排养殖,改变了海岸线水流流向,海泥淤积导致近海生物无法生存。悄无声息流变的一切呼应着我对成长的无知无觉。后来为了上学方便,我们举家迁入城中,海滩上再难觅得近海生物的身影,而我的童年亦随之而去。
海岛上的岁月鲜少玩伴,常独自去海边玩。浅滩上会有一些小型生物搁浅的尸体,我埋葬它们,以贝壳作墓碑,海沙和水砌坟陵。这间接导致:无论今天海增添了何种现代身份,在我眼里它始终象征孤独、神秘与荒蛮之境——每当我望向大海,总能听见亡灵们的低语。海有别于土地的地方便在其深处的不可知,没人了解深海到底藏着什么,会不会有史前巨兽、远古生物,或者已逝之人的灵魂。
故乡望海的山坡上爬满了大大小小的陵墓,而幼年曾目睹海葬,功德超度的诵经声至今仍萦绕在我的耳畔。闽地称亲人的离世为“老了”或“过身”,东南沿海的传统观念里,至亲是不死的,肉身陨落但灵魂长存,逝者的魂灵寄居于另一个世界,护佑生者,年年岁岁为其祈求好运与安康。
父亲十四岁时,爷爷老了,我只在家中佛龛旁的墙壁上得窥他年轻时的容颜。无法想象奶奶当年如何凭一己之力拉扯五位儿女长大成人,又是如何捱过漫长岁月。但可以确定的是,爷爷从未离开,困难年代他曾是家中的顶梁柱,如今他仍活在家人们的心里,从另一个世界给生者以希望。
04
奶奶说,海是通人性的。黄昏时分沿海岸线漫步时,我总觉得海像个巨大的沉默物,无声吞吐着宇宙间所有的回忆与秘密。海有自己的史诗,我们在科学语境下谈论潮汐、洋流、微生物、各大洋间的温盐环境或是寒武纪生物的多样性。可有时候,海的故事总缠绕着人的故事,海潮涨落有如人生的起伏,古往今来曾一次次使人绝望,又一次次孕育着希望。
曾与朋友约定:“有机会一起去看海吧!”但总不知各自在忙些什么,这个机会找了许久,至今仍未兑现。有机会一起去做些什么吧。年年都有人说这种话,像忙碌十月里的“十一月有机会一起去放松一下吧”。谁都不知道十一月会是什么样的,这个愿望却像某种悬挂在空中的寄托,似乎总能给人以细微的动能。
年年都有相似的渴望与等待,这世界是日复一日的重合,日升月落、光阴轮转,所有在人成长,在走向死亡。像海浪滔滔,像落落潮水,永恒里有一种寂寥,寂寥中平复着所有希望。
redstar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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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云o
主播声音太舒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