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永州八记”第五篇《袁家渴记》解读

柳宗元“永州八记”第五篇《袁家渴记》解读

撰文：萧歌

【原文】袁家渴记

【唐】柳宗元

由冉溪西南水行十里，山水之可取者五，莫若钴鉧潭。由溪口而西，陆行，可取者八九，莫若西山。由/朝阳岩东南水行，至芜江，可取者三，莫若袁家渴。皆永中幽丽奇处也。

楚越之间方言，谓水之反流为“渴”。渴上与南馆高嶂合，下与百家濑合。其中重洲小溪，澄潭浅渚，间厕曲折，平者深墨，峻者沸白。舟行若穷，忽又无际。

有小山出水中，皆美石，上生青丛，冬夏常蔚然。其旁多岩洞，其下多白砾，其树多枫、柟、石楠、楩、槠、樟、柚，草则兰芷。又有奇卉，类合欢而蔓生，轇轕水石。

每风自四山而下，振动大木，掩苒众草，纷红骇绿，蓊葧香气，冲涛旋濑，退贮溪谷，摇飏葳蕤，与时推移。其大都如此，余无以穷其状。

永之人未尝游焉，余得之不敢专焉，出而传于世。其地主袁氏。故以名焉。

好，原文读完了，咱们这就开始解读：

由冉溪西南水行十里，山水之可取者五，莫若钴鉧潭。从冉溪向西南方向，划着小船走水路十里远，有五处山水景致还不错（可取者五），其中钴鉧潭最好，“莫若”这个词就是说其它四处都不如这一处（莫若钴鉧潭）。柳公这是给大家介绍永州旅游线路呢，冉溪的西南方向，有五个好玩的地方，其中钴鉧潭最好，这是一条游玩的线路。

第二条线路是由溪口而西，陆行，可取者八九，莫若西山。由冉溪的溪口向西，走陆路，风景较好的有八、九处，其中西山的最好看，这里也用了“莫若”一词，和上一句一样，是说其它几处都不如这一处好（莫若西山）。溪口以西，好玩的地方有八九处，西山最好，这又是一条游玩线路。

由朝阳岩东南水行，至芜江，可取者三，莫若袁家渴。从朝阳岩这个地方向东南，坐船走水路到芜江，风景还算不错的有三处，其中最好的是袁家渴（莫若袁家渴）；朝阳岩往东南，第三条游玩线路。

这三处都是永州幽深美丽又奇异的地方啊。皆永中幽丽奇处也。咱柳公真成了职业导游了，瞧这规划多明白。三条路，一条通钴鉧潭，一条通西山，一条通袁家渴，看山的去西山，看水的去钴鉧潭，看石头爬山的去小丘，不怕冷的去小石潭。

这“袁家渴”是个什么地方？前面不是说了吗，由朝阳岩东南水行至芜江，应该是从朝阳岩到芜江的一段支流，袁家渴就是这支流中的一段水域，这段水域是返流水域。楚越之间方言，谓水之反流为“渴”。楚、越这两地之间的方言，把河水回旋反向流动的地方叫做“渴”。什么是“反流”？河水一般由西向东流，突然遇到了高地、大石头等阻碍时，就会往回流，但是上游水还在不停地往前推挤，前面又有高地拦路过不去，这可怎么办呀？水向低处流，它自己会找路，会另找方向绕过去，比如西边低，就往西边低处流，绕过这个高地后，继续向东流。这个局部由东向西流的水就是“返流”也叫“洄流”，上游水和反流水重叠的地方，本地话就叫“渴”。

渴上与南馆高嶂合，下与百家濑合。渴的上游在南馆的高山处，下游通向“百家濑”。

地理位置说清了，开始说这儿的水景了。其中重洲小溪，澄潭浅渚，间厕曲折，平者深墨，峻者沸白。水流中的小岛沙洲有很多处（重洲），这些小岛把水流分割成了一条条小溪，水深的地方就成了潭（澄潭），水浅的地方就成了渚（浅渚）。反正不是块儿大的陆地把水分流了，就是块儿小陆地的被水包围了（间厕），水在这些小岛沙洲大石头里弯弯曲曲地流淌（曲折），水深的地方平静，水色黝黑（平者深墨），水流冲击到高地的时候就像煮开水了一样沸腾，冒着白沫（峻者沸白）。

这段描述很精彩！水是动态的，一路流淌着，一会被分割，一会又汇聚，一会安静，一会喧嚣，一会唱黑脸，一会唱白脸，小岛沙洲形成了高地，上游来的水向高地猛冲上去，劲不够大没冲过去，折而向东，回流的水与冲来的水形成了白浪，水声喧嚣，很热闹。

柳公崇尚古文，喜欢用最少的字，传达最多的意思，这段动态的山间小溪的描述，压缩成了20个字，咱们一解压缩，发现真是描摹精彩，有声有色！

舟行若穷，忽又无际。因为有重洲挡路，船走着走着看起来好像没路了，过不去了（舟行若穷），船家很有经验，撑着蒿绕过这些洲和渚，一下子豁然开朗，水面又开阔了，忽然好像没边界了（忽又无际）。

我们似乎在很多文学作品中都看过类似的描述，“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这条小溪也一样，眼瞅着过不去了，一转弯水面又开阔了。一条小溪真有这么大的变化吗？

这里我要纠正一下我的一个认识。我虽然没去过永州，为了解读这八篇游记，特意查看了很多永州的旅游图片和驴友的游记，也查了地图，结合我去过的湖南其它有小溪的旅游区，认为那里的水景被作者柳宗元夸大了，因为根本没那么大的水流嘛！

后来又看了其它几篇关于水的古文和几幅古画，突然认识到，不能拿现在的景物和古代比，沧海桑田，几千年过去了，那时的水资源还是很丰富的，永州的山里溪水深阔、逆流荡舟是完全可能的，水势肯定比现在大得多，再加上文学作者的艺术夸张，在心目中把小景放大，把细微扩充，把别人没注意的普通景致说得巨细无遗，把根本没有的景致幻化得惟妙惟肖，这就是作者的功力和文学的魅力，读书者一定要有点想象力才能进入到作者描绘的神仙境界的。

接着说水景，有小山出水中，皆美石，上生青丛，冬夏常蔚然。有小山包从水中露出来，石头特别好看，小土包上、石头缝里还长着一丛一丛碧绿的青草（上生青丛），无论冬天夏天都那么青葱碧绿（冬夏蔚然），很好看。

其旁多岩洞，其下多白砾，其树多枫、柟、石楠、楩、槠、樟、柚，草则兰芷。又有奇卉，类合欢而蔓生，轇轕水石。山上有许多岩洞，山下有许多白色的碎石（白砾），估计是喀斯特地貌的石灰岩溶洞；山上的树木多是枫树、柟树、石楠、楩树、槠树、樟树、柚树；草则多是兰草和芷草（草则兰芷）。还有许多奇异的花卉，类似合欢但是却长出许多藤蔓，攀援缠绕着水中石头（轇轕水石）。

这里说的好几种植物我都不知道，一查，柟树就是金丝楠木，名贵树种；石楠是一种大灌木；楩树是一种古称，现在还有，叫黄楩树，一种大乔木；槠树，也叫苦槠树，大叶橡树；芷草就是白芷，药用植物，可做香料。兰就是兰科植物的总称，什么吊兰、兰花、蕙兰、墨兰之类的兰花，又香又好看。屈原在他的文学作品中不止一次地歌颂楚国的这种香草，“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明法令而修理兮,兰芷幽而有芳”，“兰芷变而不芳兮,今直为此萧艾也”，都在用兰芷比喻品行高洁的人。

读到这里，我怎么感觉柳公好像在写流水账，无非是记录一路上看到的景色，尽管用词利索，描写生动，但怎么好像没有主题似的？

主题来了。

每风自四山而下，振动大木，掩苒众草，纷红骇绿，蓊葧香气，冲涛旋濑，退贮溪谷，摇飏葳蕤，与时推移。每当风从四周的山上吹下，那些个名贵的大树被吹得东摇西晃（振动大木），低矮的小草也没被放过，风的手掌也从它们的头上拂过（掩苒众草），红花绿叶吓了一跳，跟小姑娘似的赶忙缩头躲闪，还是被吹得花枝乱颤，频频点头，生怕把花瓣吹掉了（纷红骇绿），调皮的风孩子还伸手抓了一把花草的香气放鼻子边闻着（蓊葧香气），这风孩子太可爱了！从高坡上俯冲而下，拈花惹草，然后又一个猛子俯冲到水面上，把回流的浪花吹得更大（冲涛），把浅滩的水面吹出了漩涡（旋濑），然后顺着水面直奔山谷而去（退贮溪谷），一边跑还一边摇摇树、晃晃草（摇飏葳蕤），唱着歌儿飞出了溪谷。这一连串的动作完成的既流畅又有节奏，还有力度，一个场景还没结束，另一个场景就开始了。

一年四季，啥时候都不缺它，随着节气的变化也变着花样地来（与时推移）。其大都如此，余无以穷其状。每次都这么玩，我都描绘不完它每次玩的花样了（无以穷其状）。

啊！这回我可明白了，前面的回流啊，洲啊渚啊，楠木啊，兰啊草啊，都不是主题，他们只不过是来开会的嘉宾，被柳公介绍了一番，然后都汇聚在这儿等着风来把他们都扒拉一遍呢！这无形无色无味的风才是会议的主持人，把所有摇动的形，缤纷的色，芬芳的味，喧嚣的声都带出来了，它才是真正的王者啊！别看才三十九个字，它就是这篇文章的核心，它把流水账都捆扎到一块儿了！

风出场检阅完了以后，这场聚会就算该结束了，永之人未尝游焉，余得之不敢专焉，出而传于世。其地主袁氏。故以名焉。永州的本地人都没人来这玩过（未尝游焉），我来了，一看这么好，也不敢独自享受（不敢专焉），回来以后赶紧写成文章告诉人们。听说这块地的主人姓袁，我就叫它“袁家渴”吧（故以名焉），以地主的姓氏命名。

啊！文章真正的魂在这里哪！居然是风的节奏，太让我意外了！真精彩！西山的落日，钴鉧潭的牙，小丘的石头，小石潭的清，今天又有了袁家渴的风，作者把普通的略带姿色的景物描写得活灵活现，把细微的点滴放大到色彩斑斓，传神生动，真的只有文学大家才有此眼光和手段啊。俗话说“看景不如听景”，听会写文章的人描述风景，比自己亲自去看要美妙得多，强烈建议听友朋友们，再回头听听炉火播讲的前面四篇，感受“听景”的魅力。我真的也很期待下一篇的《石渠记》，让我们听听还有什么特别的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