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46年,亚欧大陆东部即将崛起的暴力中心――躲藏在关中盆地韬光养晦了整整六十年的汉帝国首脑城市长安,已经不满足于给北方孔武、彪悍、野蛮又善战的匈奴王庭继续送钱送女人以求得短暂的喘息与和平。匈奴人有凶残的骑兵,以及呼啸而来、呼啸而去的游击战术,外加他们的经济形态以放牧与抢劫为主,不需要土地,也不积累财富,只要有草的地方就是故乡,而大汉帝国作为一个农业帝国,比较擅长的是种庄稼与守城,即便前代那么强大的大秦帝国,面对齐楚燕韩赵魏等农业国家时,可谓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但面对匈奴,也只能在北方边界垒起万里高墙,固守了事。垒墙、筑城这种要塞防守策略,在没有空军的古代,可以说是行之有效,但也难免憋屈,因为进攻的主动权永远掌握在对方手里。但这一年,情况开始发生变化,一是大汉帝国建立初期由于各种分赃不均以及基于功劳、血统或者坐地自肥而导致的叛乱与地方分离主义倾向基本被一轮又一轮地平息了,二是经过半个多世纪类似于无政府主义的道家黄老无为之治,民众都富裕了,而国库里也有了用不完的钱,三是敌人匈奴那边也显示出了种种内斗与败落的迹象,帝国决定抓住机会。
但核心的问题在于军种。匈奴人以骑兵为主,而大汉帝国则以步兵为主――在漫长的古代战争史中,步兵对抗骑兵,犹如放下锄头拿起矛的布衣农民对抗真正的重甲战士,几乎从未有过胜利的先例。这容易理解,马不论从速度、冲击力、高度、心理素质等各方面,都完胜人类,尤其是军需与给养,马即便在战场上,也可以随时随地吃草,而人则只能从农业地区送来粮食与肉――长在地上的草永远是新鲜的,而肉与粮,还需要烹饪与用盐腌制,否则很容易坏掉。总之一句话,马就是冷兵器时代的坦克。找到自身短板的汉帝国,在这一年出台了一项政策:牧养官马。养马毫无疑问是建立骑兵部队的必要步骤,但此前的养马,基本都是民间自己养,而政府用钱去采购,或者战时紧急征用――这种马,一是数量远远不够,二是质量参差不齐,三是平时基本都套在车上拉货或者拉犁,基本失去了战马所应有的警觉、机敏、求胜心、高贵的忠诚感以及荣誉感,马只要不是和战士长久呆在一起,而是和农民朝夕相处,则很容易变成驴子或骡子,温顺,肮脏,听天由命以及随波逐流。大汉帝国显然意识到了这些,所以从这一年开始,养马就由专门的军马养殖场来养,这种地方叫做牧马苑,一共扩建或新建了三十六处,基本位于帝国的北部以及西部,每个牧马苑都设置了专门的牧马军官,并下达了三十万匹的繁殖与养殖指标。为了向臣民彰显帝国养马的决心,在都城长安,也建立了六个大马厩,每个马厩被勒令养马一万匹,马厩也分别都被赐予了或雅致或庄严或质朴的名字:未央、承华、騊駼、骑马、路軨、大厩。其中騊駼是《山海经》以及《逸周书》等传说与历史混为一谈的书籍中记载的一种古代名马,算是赐名者对这些马能够踏破匈奴王庭的一种期待吧。但是大汉帝国的臣民还是高兴得太早了,供养这么一支骑兵部队,对中央财政提出了太大的考验,以至于没过几年,几代无为而治的君主积攒的银钱,就已经消耗光了,帝国不得不从她臣民的嘴里抠银子。
汉帝国以反抗暴秦立国,并且顺势将与暴政相对的仁政作为自己政治合法性的基础,所以在立国之初的六十年内,都采取了低税率的政策,藏富于民,也不搞彰显王朝权威的大工程。前朝的意识形态可以抛弃,但前朝留下来的旧东西,则是能用就用,没必要破费换新的。即便开国皇帝刘邦,在革命成功后也只是穿着绸缎的衣服,摆着一个小仪仗队,回老家在乡亲们面前摆了摆阔,以便让当初那些瞧不起刘家阿三的街坊邻居忿恨忿恨。而刘邦的子孙文帝和景帝,更是继承了这一朴素甚至有点小家子气的传统,不扩建宫室,也不添置新衣服,甚至黄袍都是旧的,也不合身,短了一大截,连腿毛都露了出来。但是现在,突然要从臣民嘴里抠银子,这让帝国的道德合法性第一次遭遇了重大的挑战。最终,道家黄老之术的“与民休息”,以及儒家的“不与民争利”,在战争的需要面前,纷纷让位于法家。桑弘羊从他的法家前辈管仲、商鞅那里,找到了盐这一解救帝国财政困境的密码。
没错,就是盐,化学名氯化钠。这种厨房里的白色晶体,在今天太过于常见、易得、廉价,因而被人忽视。“人类”如果有同义词,那它的同义词毫无疑问,就是“健忘”。这么说吧,在漫长的农业时代,盐的地位就跟工业时代的石油一样,如果说石油是工业的血液,那盐就是农业的命脉。实质上,这么类比依旧无法准确说明盐的价值――如果没有石油,只会让人类变慢,但如果没有盐,则人类根本不可能存活。尽管贵为五味之首,但它绝不仅仅只是一种调味品:人类在没有醋、没有辣椒、没有其它任何调味品的情况下,无外乎味觉上少了一点丰富度而已,但假如没有盐,你很快就会电解质紊乱,血压降低,神志消沉,乏力,嗜睡,厌食,恶心,呕吐,直至昏厥,死亡。在与生命休戚相关、必须从体外随时摄入的所有事物中,空气、水、盐以及食物,一定是牢牢占据前四位的。在这四样事物中,空气因其无所不在,因而无法被控制与剥夺,水与食物,尽管能够被控制与剥夺,但因其在自然界中的来源广泛,形态极为多样,所以能够轻易抵消、瓦解外在力量的控制与垄断,唯有盐,它的产生与提供,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对绝大多数人而言,是依赖于某种采集、制作与供应体系的。我们每个人都需要盐,但我们从来不可能拥有一个盐矿。在最为极端的状况下,你甚至可以在自家屋顶上种菜,或者捕捉昆虫来补充蛋白质,但盐,你还是得找到供应者去买。
正因为盐的这一特性,大汉帝国最终采取了一项措施:盐专卖。也就是说,政府垄断对盐的一切经营权,从此以后,盐不再是一种商品,它的价格不再由供需关系决定,而是由政府的财政需要决定。因为盐是建立在身体的不可替代、不可约减的本能需求之上的,它与茶、与酒、与任何除了空气、水、食物而外,我们所知的商品都不一样,我们对它的消费是一种必然性消费,而不是或然性消费,因此,凡是大汉帝国的子民,不论男女老幼、贫贱富贵,从此以后,都在不知不觉中,向大汉帝国的国库中不断吐银子。这种“寓税于价”的做法,比直接征税要显得“爱民如子”很多,也就是说,除了少部分不在乎这点盐钱的帝国精英,百分之九十九的文盲阶层除了感受到盐价贵了、抱怨抱怨远在天边的盐田可能收成不好而外,压根不知道帝国到底从中做了什么。这种隐秘的财富吸取方式,可以让帝国一面继续扮演着慈母的角色,一面如壮心不已的父亲一般披挂上马,为子民们去争夺那远方的家园与土地。
就在大汉帝国大规模养马准备与匈奴骑兵决一死战的这一年,在亚欧大陆的西端,罗马人终于扫清了它在地中海上的两个强敌:希腊与迦太基。也许是希腊文化令他们敬仰,也许是没遇到太多的抵抗,总之,占领希腊之后,罗马人依旧允许他们在雅典城里搞哲学,也允许他们的商人在爱琴海接着贩咸鱼。但迦太基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作为地中海霸主腓尼基人的最后据点,罗马人经过一百多年的苦战,在这年的早些时候,终于攻陷了它;自诩文明的罗马人对腓尼基人显然带着一种刻骨的恐惧与仇恨,他们屠城并且焚毁了这一北非城市,为了防止腓尼基人从灰烬中复活,罗马人在迦太基的废墟上撒满了盐。这是一种诅咒,诅咒腓尼基人的灵魂永远被盐腐蚀。总之,到这年年底,地中海上再也无人能够挑战罗马人的权威了,罗马作为亚欧大陆另一端的暴力中心,它正酝酿着跟东方的强大敌人波斯帝国的决战,而支持它这一战争计划的,无疑是从腓尼基人和希腊人手中抢来的、遍布地中海四围的盐场,以及基于盐而衍生的各种咸鱼与火腿生意。
盐对大汉帝国的财政如此重要,因为它能为雄心勃勃的骑兵部队以及基于骑兵部队的北征计划提供源源不断的给养;盐对罗马帝国更为重要,因为罗马军团的士兵,本身就是以盐作为军饷的,正因为这样,“士兵”、“薪水”、“支付”、“盐”,这四个词汇,才在拉丁语甚至此后的法语、英语中共享了同一个词根。而一句含“盐”的谚语更能说明问题――Be worth your salt !直译就是“配得上你领的盐”,意思就是称职、胜任。
盐植根于身体,凡能控制身体的,必能控制世界。不约而同,大汉帝国与罗马帝国,均借由控制盐,而开启了他们征服世界的征程。
ic5li8ei7n6xofgwoewm
路化钠,颠覆了我这个小学毕业生,让我的6年教育受到了质疑
光影世纪
沙发坐一个
故事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