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说过,周厉王因为严峻的王室财政问题,不得不任用荣夷公将山泽鱼盐之利尽收国有,最终导致国人暴动,厉王奔逃山西避难,至死也未能回到关中。中国历史上第一次盐政改革以失败告终。此后的周王朝便乏善可陈,尽管离最终谢幕还有一段时日,但基本已经是日暮西山、苟延残喘了。而平王东迁、姬朝奔楚,则相当于给周王朝掘好了最后两个墓穴:前者让其丧失了关陇故地,雀占鸠巢的秦人日益壮大,最终在周人的棺材板上钉下了秦人的钉子;后者让周王朝失去了文化上的正统性,而一向被视为蛮夷且不服周的楚人,则获得了挑战中原、蚕食、剪除并吞灭姬姓邦国的极大自信。而周厉王失败的盐政改革,还产生了一个直接影响:100年后,滨海之地的姜姓封国――齐国,重拾盐利国有的方略,并且最终取得了成功。这次成功,让齐国拥有了丰沛的财政基础,率先开启了称霸之路,这进一步削弱了周王室的王权。这是后话。
在周王朝日暮西山的同时,伴随着土地日益严重的盐碱化,巴比伦也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昔日的伊甸园变成了荒漠。而与这座辉煌之城比邻而居、交相辉映的尼尼微、耶利哥等见载于圣经中的大城,也一并被掩埋在历史的尘埃中。亚欧大陆西部的文明中心,正在离开新月沃地,向更西边的地中海方向移动――雅典以及此后的罗马,均是文明西行过程中遗落道旁的明珠。
对于巴比伦、尼尼微、耶利哥、基比亚甚至耶~~路***撒~~冷这一长串圣经之城的遗失与陷落,犹太人作为见证者,给予了浓墨重彩的记录――在圣经中,巴比伦是一个罪恶与淫邪的异邦城市,将偶像“驮在兽与牲畜上”招摇过市,奢侈浮华,歧视并奴役外邦人,骄纵并且诱惑神的子民行邪术。事实上,犹太人作为游牧民族,作为流浪者,他们对城市生活一直抱有戒心与警惕,在他们眼中,城市意味着淫荡而狡猾的j女、欺诈的商贩与盗人钱财的小偷、贪**污腐败的税务官以及求告无门的老弱病残与无助者,总之一句话,城市的本质与人性的邪恶密切相连。犹太人将巴比伦与索多玛、蛾摩拉等罪恶之城相提并论,这使得巴比伦在物理意义上失陷之前,早已经在道德意义上沦丧了。
穿透犹太人对巴比伦失陷的道德指控,我们最终能够明白这些道德谴责背后,同样指向了城市对自然的过度攫取,是导致灾祸的根由。这个叙事范式套用在巴比伦人身上就是,天赐的新月沃地养育了巴比伦的城市文明,而城市文明因其自身暗含的扩张性,开始反噬养育它的农业基础,导致新月沃地这一本来的世界粮仓被过度开垦与灌溉,沃地变为盐碱地,丰盛变为贫瘠,城市变为沙丘,文明失去物质载体,因而远遁。
但我们也不必为巴比伦的失落过度伤怀,因为就在不远处的地中海上,新生的雅典正在文明的夜空中散发着更加耀眼的光芒――当巴比伦人受困于日益盐碱化的土地时,雅典人已经驾驶着帆船在整个地中海上编织他们的贸易网络了:他们从迦太基进口纺织品与颜料;从马其顿、色雷斯与黑海进口木材;从爱琴海北部地区进口奴隶;从埃及进口草纸、象牙;从意大利进口盐;从高卢、伊特鲁里亚进口金属……为了平衡进口导致的贸易逆差,雅典人也出口陶器、石料、橄榄油以及葡萄酒,但由于整个希腊半岛多山而且相互割裂的地貌,农业只能勉强糊口,并没有太多富余的土地用来种植橄榄以及葡萄,所以油与酒的出口一直微乎其微,不成气候。跟巴比伦人曾经丰美、富足的家园相比,希腊人的土地从一开始就是贫瘠的。然而,文明的吊诡之处在于,贫瘠的土地上不生长庄稼,但却生长思想与美学。雅典人将他们的美学应用到制陶业上――这种精美的雅典陶器,早在公元前6世纪,就已经垄断了地中海与黑海的所有市场。盐尽管也无法自给自足,需要从意大利进口,但本土仅有的盐产地――阿提卡海盐,因其精细有味,却在国际高端市场上博得了美名,用阿提卡海盐腌制的咸鱼与蔬菜,更是地中海各王室与贵族眼中的珍馐。阿提卡海盐喂养的雅典人,举止优雅,谈吐风趣幽默,话语中充满着讥诮,但同时又很雄辩――这在深受希腊文化影响的古罗马作家西塞罗眼里,乃是一种非常迷人的品质,在《辩论》一书中,他认为高级的诙谐语言应该带有阿提卡的盐味:锋利,并且令人回味。在西塞罗之后,“阿提卡之盐”变为西方人都熟知的一句谚语,它用来指代那些风雅中带有锋利的俏皮话。如果说古希腊文明建立在雅典城邦中那些雄辩的舌头上,那这些舌头,在西塞罗眼里,无疑是受到了阿提卡之盐的滋养,才变得如此机智与滔滔不绝。
希腊半岛上尽管城邦林立,但大致可以分为能言善辩的雅典以及沉默寡言的斯巴达这两类――雅典是智者与生意人,斯巴达则是武士与农民,雅典信奉民主与自由,斯巴达则信奉秩序与纪律,它们在绝大多数生活习惯上都互相嫌弃,在绝大多数人生与政治理念上也都互不苟同,半岛内部也经常发生伯罗奔尼撒之类的争霸战争,合纵连横、远交近攻也是常态,但在面对强大的、来自东方的波斯帝国的威胁时,雅典与斯巴达却常常能够弥合分歧,一致对外。在对外战争中,能言善辩且善于海上交易的雅典人负责外交、补给以及海战,沉默寡言、善于种庄稼以及练兵的斯巴达人则负责要塞防卫、陆战以及平叛。这种分工在希波战争――尤其是第二次、第三次希波战争中,都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在希波战争这种人类历史上第一次亚洲与欧洲之间的大规模洲际战争中,初始的态势明显不利于弱小而四分五裂的希腊诸城邦――彼时的波斯帝国,业已将亚述、巴比伦、埃及等古代王国的遗产尽收囊中,成为横跨亚欧非三大洲的巨型洲际帝国,且迎来了他们英明而伟大的君王大流士一世与薛西斯一世所指引与统治的盛世,而希腊半岛,不过是一些松散的城邦联盟,以及城邦中吵吵嚷嚷、争论不休的孱弱贵族与乌合之众。尤其是雅典与斯巴达这两位老大的不和,更是恶化了希腊半岛的整体处境――在第一次希波战争中,雅典人被波斯大军围困于马拉松平原,而斯巴达人则选择见死不救。但吃着阿提卡海盐长大、生性热爱自由并立誓捍卫民主的雅典人,宁愿战死,也不愿将自己置身于打扮得花里胡哨、女里女气、浑身挂满叮当作响的装饰物、脑袋上插着鲜艳羽毛、嗜血残暴却又托庇于后宫众多女性裙底的东方君王的统治之下――这是一种审美上的不兼容。人类所有战争中,为权力与利益而战的,均有谈判与回旋余地,为真理、正义、自由与美而战的,无一例外,战歌就是一曲慷慨赴死的悲歌――只要尝过自由的滋味,就绝不会反身为奴;只要知道了真理,就决计不会与愚昧合流;只要见过了真正的光明与美,就绝无堕入黑暗与丑陋的深渊而不知奋力反抗、挣扎与攀爬的可能。雅典是众神的城邦,是智者的城邦,是英雄们的城邦,是盗火者普罗米修斯的城邦,是泰勒斯与毕达哥拉斯的城邦,是哲学的城邦,是自由民的城邦,是阿提卡之盐的城邦,怎能容忍被占领、被奴役?怎能容忍神庙中悬挂起头上插着鲜艳羽毛的波斯大帝们的画像?怎能容忍真假、善恶、美丑均一决于王权,而不再允许被探索、被质疑、被思辨?正因如此,雅典人赢得了第一次希波战争中的关键战役――马拉松会战,这不光是一次以弱胜强的战役,而是自由的胜利!时隔2500多年,热爱自由的人们,还是能听到雅典勇士斐力庇第斯一口气极速奔跑42.193公里,只为了从战场上把胜利的消息第一时间传回雅典那些翘首以盼的自由民中间,在传出“欢乐吧,我们胜利了”这句令人激动的捷报后,斐力庇第斯倒地身亡在雅典广场上的那声回响。
雅典的胜利带给热爱自由的人们以信念,四分五裂的希腊城邦迅速团结起来,以应对波斯帝国的反扑。在接下来的第二次、第三次希波战争中,希腊人一次又一次地验证了自由的力量,斯巴达三百勇士也在温泉关下镌刻了不朽的传奇,而萨拉米湾海战以及普拉提亚战役,则让历史铭记了雅典人的智慧与勇敢,最后,波斯人被彻底赶出爱琴海,强大的波斯帝国也随之衰落、崩溃,并最终被希腊文明养育出的亚历山大铁骑碾为齑粉。从此,希腊文明走向世界,变为人类文明星空中最为耀眼的那几颗恒星之一,而曾经不可一世的波斯,除了尘埃与瓦砾,几乎什么也没留下。
EFZS
作者亲自播讲啦!
故事地图 回复 @EFZS:
哈哈,见笑见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