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为了寻找《水经注》中记载的一个名叫龙城的消失了的古城,一支考古队在新疆罗布泊北岸一个河湾驻留时,发现了一具3800年前的干尸,并称其为“楼兰美女”。这具女性干尸毫发毕现,栩栩如生,甚至连脸上的表情都清晰可辨,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这个曾经生活在夏朝时新疆罗布泊地区的美女,是我们今天能够看到的与大禹的子孙们同处于一片天空下的最真实可感的人类。“楼兰美女”之所以历3800年之久而不朽坏,到底单纯是因为罗布泊地区干燥的气候以及多沙的环境?还是古埃及的木乃伊制作方法在那时已传入中国西部边陲?这位美女身高1.55米,身穿毛织物和羊皮,足蹬粗线缝制的毛皮靴,可谓英姿飒爽,而棕黄色的长发,深陷的眼眶,挺拔的鼻梁以及尖翘的下巴,则无一不证明她是欧罗巴人种。那她到底是打西边移民而来,还是土生土长于此?考古界一直难有定论。而这个中国新疆版本的木乃伊,也为夏朝与同时期的古埃及到底是否有过交往,提供了广阔的想象空间。与古埃及同时期的四川三星堆,出土的人像雕塑均为欧罗巴人种,以及商朝中兴之主武丁的皇后妇好之墓中,也有大量来自新疆以西的青玉,中国与西方,在西域这块土地上的相遇,也许比我们想象的要更早、更频繁。
我们先撇开夏朝甚至夏商周三代与古埃及是否真的有过交往,单说木乃伊这一尸体保存技术,在彼时的世界,的确代表着最高的生物学与化学成就。这种堪称完美的尸体防腐技术,之所以能在尼罗河流域不断发展、直至登峰造极,原因仅在于其庞大的市场需求以及木乃伊作坊之间的自由竞争。古埃及人有一种神奇的生死观念,认为只要死后将身体妥善保存,便会迎来复活时刻。上至法老,下至民众,这一对死亡的核心观念导致了殡葬业的异常繁荣。与华夏民族的厚葬与殉葬传统不同,古埃及人对殡葬的注意力不在于陪葬品上,而在于尸体本身的防腐与保存上。这导致华夏之墓,历经风雨洗礼,最后留下来的,可能只是陪葬的物品,而墓主本人,早已消散无形,与土地融为一体,而古埃及之墓,最后留下来的,却是墓主本人历千年而不朽坏的尸体――在肉身复活之前,古埃及人就想这么静静而完整地躺着。只不过,法老的尸体躺在宏伟、坚固、庄严的金字塔中,而一般人,则只能躺在普通的墓穴中而已。
除了对人的尸体进行精心的防腐处理,古埃及人还会处理各种动物的尸体――他们将各种各样的动物制成木乃伊,以便在特定的节日献给神明,并不是让神明享用,而是这些动物尸体本身就是沟通神明的媒介,或者是神明本身。在一个万物有灵、一切都可能成为崇拜物的社会中,古埃及人以不变应万变:现世享受生活,死后等待复活,复活后接着享受生活。正因为有了尸体防腐技术,古埃及人从根本上讲,对生死是乐观的,并不像后来的一神社会那样悲怆。
寺庙门口常常出售这样的动物木乃伊。有些动物木乃伊只是具有动物的形状,打开后,里面并没有动物的尸体,而只是胡乱填充了一些纤维或者布料。信徒们花了同样的钱,却常常买到假木乃伊,在生意与宗教之间,古埃及人显然对后者并没有更多的敬畏,也并未产生严厉的天罚或者高于法老王权与世间之法的神罚观念。事实上神灵也并未怪罪他们,在一个多神信仰甚至万物有灵的社会,神往往是弱势群体,为了与其他神争夺信众,也就多少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凡是多神制,各个神就一定能被贿赂,被收买,被糊弄。
充沛的市场需求,让制作木乃伊成为古埃及一项极为繁荣的产业。木乃伊作坊遍布尼罗河两岸的各个城市与乡镇,而给作坊供货的供应链,甚至还要延伸到更远的港口、村庄、沙漠、矿坑、海滨与丛林――它们靠给木乃伊作坊提供松节油、树脂、陶罐以及盐牟利。而这种特殊的盐,正是古埃及木乃伊真正的技术核心,它名为泡碱,实质上是一种矿物盐,里面含有碳酸钠、碳酸氢钠以及氯化钠,也就是食盐与食用苏打的混合物。天然泡碱出自首都孟菲斯附近的纳特隆山谷,这里距离“死者之城”塞加拉不远,使得塞加拉的木乃伊产业尤为兴旺。
制作木乃伊时,操刀的工匠会戴上死神阿努比斯的面具,将尸体的内脏小心翼翼地掏出来,放进四个特制的陶罐,这些陶罐一般都设计为动物造型或者人形:豺狼造型的陶罐里放胃,狒狒造型的陶罐里放肺,人形的陶罐里放肝,鹰造型的陶罐里放肠子。这些内脏会被逐一风干,然后撒上香料,缠上亚麻布,最后再放回陶罐里妥善保存。古埃及人认为主宰身体的是心脏,而不是大脑,所以会用一根金属探勾,从鼻孔中插入,将脑子从颅腔中勾出来,直接当废弃物扔掉。摘除内脏后的尸体,会放在泡碱溶液中浸泡四十天,这种矿物盐会产生一项神奇的作用:使尸体完全脱水的同时,却又能保持非常强劲的韧性――这相当于把身体组织完全变成了皮革,然后在里面填充松香、其它香料以及防腐物质,并且用针线缝好,就跟缝好一个装满香料的皮包一样。至此,木乃伊制作工序才算完成。这些在尼罗河谷各作坊中制作完成的木乃伊,被送进开罗时,往往要被当作咸鱼征税。
盐在木乃伊制作中,起到了最为核心的防腐作用,因此,古埃及人基于盐,发展出来的观念便是“保存”,甚至“永恒”。盐在西方,常常被用于各种宗教仪式,恐怕与其象征着永恒有关。盐,从化学意义上讲,也的确是一种永恒之物:它不会变多,也不会变少,只会进入身体,然后等量排出。也就是说,并不是你吃了盐,然后消化了盐,而是盐在你的身体中做了一次旅行。比起身体,盐更为恒久:身体会腐坏,而盐从不腐坏;身体会归于消灭,而盐,从不消灭。即便是丛林中的一具腐尸,从食物链中汲取的盐,也会被其它动物尽数汲取。在盐的眼中,一切生物,不过是它自我循环的媒介与旅程。
作为用盐保存尸体的专家,古埃及人当然很早就学会了腌制咸鱼――在他们看来,这是比处理人体简单太多的尸体防腐术了。制作与贩运咸鱼,是古埃及人基于尸体防腐术的第二个应用类产品与服务了,这种畅销整个尼罗河流域甚至出口地中海的食品,配上啤酒、面包,就能为在帝王谷日夜不停修建金字塔的工匠们、为远在小亚细亚替法老攻伐征战的士兵们,带来无尽的满足与安慰。咸鱼,因其能够长期保存,也成为穿越撒哈拉沙漠的商旅驼队最喜欢的旅途食品。事实上,不光是鱼,古埃及人尝试用盐腌制任何曾在新月沃地得到驯化的动物与植物,甚至尚未得到驯化的各种鸟类,也会被从天空中射下来泡进他们的盐水中。比起腌制动物,古埃及人对腌制蔬菜似乎更为热衷,在出土的草莎纸中,甚至写有这样的话:没有比腌制的蔬菜更好吃的食物。
古埃及人对盐赋予了保存与永恒之意,而在中国人这里,盐则走向了另一个意义:等级、秩序与权力。几乎在大禹的儿子夏启废除禅让制、开启世袭制的同时,盐也由尧舜时的部族共享,变为产盐区或者产盐部落对中央王权的一种贡品。作为贡品,盐开始获得政治意义,它是产盐区对中央王权表达臣服之心的工具。《尚书·禹贡》是一部据传由大禹亲自制订的关于地方向中央进贡的法律,其中规定:作为天下九州之一的青州,主要负责向中央进贡盐和麻布。这里的青州,便是夙沙氏曾经煮海为盐的山东沿海一带。夏之后的商,对盐的记载较少,但记载了很多关于肉的规定,这些规定的核心逻辑便是:阶层高低与所能享用的动物体型成正比。也就是说,地位越高,可以吃的动物越大,地位越低,可以吃的动物越小。贵族可以吃牛,中等阶层的可以吃猪,而底层,则只配吃鸡与鱼,奴隶则无权吃肉。取商而代的周,则进一步将食物等级化了,不但对肉,对酒,对吃肉喝酒的器具,都做了非常详尽的秩序化规定。盐,当然也被纳入了《周礼》的秩序化管理之中。
为了管理盐,周王室设置了专门的管盐官职,这是后世历代绵延千年的盐铁使一职的前身。通过《周礼》中对盐人一职的岗位描述,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周人对用盐至少有两个维度的考量:第一个维度是祭祀用盐与日常用盐的区别――祭祀用苦盐、散盐,苦盐即山西解池之池盐,散盐即山东之海盐,而日常用盐,则与社会地位密切挂钩,因此便产生了第二个维度,即社会地位不同,所能吃到的盐自然也不相同。具体来说,就是平民吃散盐、苦盐,贵族或者王室的宾客吃形盐,而周天子则吃饴盐。所谓形盐,就是把盐压制成某种形状的意思,一般指虎形盐,就是把盐做成老虎的样子――这显然是一种对权力和社会地位的炫耀。形盐以散盐为基础,但又与散盐形成了明确的对比:散盐仅仅只是盐,而形盐,则是盐的符号化、权力化。
而只有周天子能吃的饴盐,从字面意思看,已经不是咸的盐,而是甜的盐。这是对盐本应有的自然咸味的权力化扭曲与改造,并且因其稀缺性,而更加彰显了王权的尊贵。饴盐,又称戎盐。华夏先民以天下之中自居,中国之外的东西南北则分别称其为东夷、西戎、南蛮、北狄,可见饴盐的产地并不在当时的周王朝版图之内,而是在今天的甘肃、青海、西藏、甚至巴基斯坦一带。不光饴盐,古史中常常提到的光明盐、桃花盐、水晶盐、青黛盐、印盐、羌盐、石盐等等,也大致都产于上述地区――跟山西的池盐、山东的海盐相比,饴盐以及更多产于西北苦寒之地的盐,显然是矿盐。因采矿技术的落后以及山川阻隔,矿盐显然极为难得。而被王权垄断了的饴盐,世世代代刺激着人们对这种盐所能激发的极致味觉享受的好奇与窥探,而这,正是王权第一次完整的资源性表达。这种对周天子的特供盐,开启了对王权的特供历史,并且一发而不可收拾,最终使得华夏与埃及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华夏醉心于王权,而埃及专注于生死。
当然,对于盐,除了彰显等级、秩序以及权力,中国后来也发展出了其在保存食物方面的广泛运用,以及基于盐而发育出的复杂盐政与盐制,但在用盐处理人的尸体方面,却只发生过两个案例。一个是秦始皇的死亡:他在外出巡游时去世,为了隐瞒他的死讯,手下的人将他的尸体和一车咸鱼放在一起,以便用咸鱼的味道掩盖秦始皇尸体所散发出来的臭味。严格说来,这次盐与帝王尸体的相遇,只是一种非常间接、非常敷衍、非常偶然的权宜之计,中国帝王并不期待肉身复活,却期待有一种灵丹妙药能够长生不老,或者肉体飞升,即便做不到,那就投胎转世,这副皮囊,则丢就丢了,并无任何留恋――帝王陵寝中神乎其神的机关与陷阱,保卫的只是陪葬的财宝,而不是尸体本身。另一个案例是辽太宗耶律德光的死亡:与秦始皇一样,他也死在途中,因正值夏天且归途遥远,在归葬前如何保存耶律德光的尸体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难题。最后,他的御厨,因平日宰牛杀羊,对如何保存动物尸体很有心得,于是,耶律德光的尸体被送到了厨房。厨师将他的内脏掏空,用盐腌制,做成“羓”――所谓“羓”,是北方游牧民族用盐腌制牛羊肉的一种方法;耶律德光因为是皇帝,他的尸体做的“羓”,后来被称为”帝羓”,而他也因此成为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位死后被制成“木乃伊”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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