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第六场

第三幕  第六场

  荒野中一间茅屋室内

肯特及葛罗斯特上

葛罗斯特 这儿比露天好一些，不要嫌它寒伧，将就一下吧。我去找些吃的用的东西，我去去就来。

肯特  他的智力已经在他的盛怒之中完全消失了。神明报答您的好心！（葛罗斯特下）

【“他的智力已经在他的盛怒之中完全消失了”——李尔正在变形。第六场戏，李尔将完成这个变形。

短短的两句对白，就是第六场的垫场戏。说的就是这场戏的主题。】

李尔、爱德加及弄人上

爱德加 弗拉特累多在叫我，他告诉我，尼禄王在冥湖里钓鱼。

喂，你要祷告，小天真，要留心恶魔啊。

【弗拉特累多：小魔鬼的名字。尼禄：古罗马著名的荒淫皇帝。

“尼禄在冥湖里钓鱼”——就是一个老色鬼在冥界的醒悟。现在尼禄以托梦的方式把他对色魔的认识告诉了爱德加。爱德加在此提供的，都是古代的哲学与智慧】

弄人  老伯伯，告诉我，疯子是绅士呢还是自耕农？

李尔  是国王，是国王！

弄人  不对，是有个儿子当了绅士的自耕农，他看到他儿子先当了绅士，就气疯了。

【这是本剧极为重要的一个谜语。这个谜语的谜面是：告诉我，疯子是绅士还是自耕农？（“自耕农”也可以翻译为“自由民”）。弄人的解释是：“是有个儿子当了绅士的自耕农，他看到儿子先当了绅士，就气疯了。”

李尔王觉得自己就要疯了，所以不假思索地说“疯子是国王”。但其实，这个谜语的谜底是“出埃及”。这个道理是这样的：

“自耕农”一词的原文是yeoman，就是不是奴隶的平民，自由民。也就是“拥有人身自由的小农”。弄人在这里说的“yeoman”，就是被摩西带领着走出了埃及的那些奴隶，现在他们已经被摩西解放了，从奴隶变成了自由民。

这里说的“绅士”getleman是真正踏入了神的应许之地的生活在天国里的居民。摩西从埃及（旧世界）带出来的这批奴隶，虽然身份变成了自由民，但肉身还是奴隶的肉身。他们还不具备真正享有自由的能力。所以摩西带着这批人在旷野里转了40年，目的就是为要他们脱胎换骨。他们必须走完这段自我解放的路程。

出埃及的这批人的结果是，他们在旷野里转了40年，最后全部死在了旷野里，但是他们的儿子们变成了“绅士”，这些变成了绅士的儿子们最终跨越了约旦河，进入了神应许的国。而那些yeoman自耕农在旷野里都变成了疯子。他们必须变成疯子，完成这个变形，才能生出绅士儿子。

这就是李尔王、爱德加、肯特，以及我们观众必须要走的一段出埃及的路。】

李尔  给我一千个魔鬼，让我手持通红的叉子滋啦滋啦地把他们卷到叉子上。

【李尔王听懂了这个谜语了吗？我觉得可能没懂。他听完这个谜语，说的仍然是“一千个魔鬼”，也就是对旧世界的否定与仇恨。但这个谜语的真正所指，是自我解放，革自己的命。是砸烂自己身体里的旧世界，并在自己的身体之内建立出一个新的自我。

毛主席说“我们不但要善于砸烂一个旧世界，我们还要善于建设一个新世界”，就是给刚刚翻身成为yeoman的中国人民指出的道路。他说的其实就是莎士比亚这个谜语想说的。

再说一下为什么这个yeoman自耕农要变成疯子呢？摩西分开海水，走旱地到达彼岸——只有疯子才会相信这样的事啊！但凡有条路可走的正常人，都不会跟着摩西走上这条绝路。】

爱德加 天保佑你的五智健全！

肯特  嗳哟！陛下，您不是常说要保持忍耐吗？现在您的忍耐呢？

爱德加 （旁白）我的滚滚的热泪忍不住为他流下，怕要给他们瞧破我的假装了。

【这就是爱德加和肯特对走上这条绝路的李尔王的评价。他俩都在为李尔发疯的悲惨处境而感慨，根本没有想到自己其实更可悲。尼采调戏这些聪明人说：“我们用别人的不幸陶冶我们的性情。”爱德加和肯特在别人的悲惨之中，得到的是对自己的不幸的安慰。

今天的人们进电影院看戏，不就是为了这个安慰吗？今天的人们为什么看不懂《李尔王》？除了《李尔王》确实难懂这个原因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李尔王》是反悲情剧的戏剧，不合他们的胃口。】

李尔  这些小狗——盘盘、白兰、甜心，瞧，它们对着我狂吠。

爱德加 汤姆要一头冲过去了。滚开，你们这些狗崽子！

黑嘴巴，白嘴巴，

狂犬咬人张毒牙，

猛犬猎犬杂种犬，

叭儿小犬团团转，

青屁股，卷尾毛，

汤姆一只也不饶；

我这脑袋摇一摇，

吓得群狗夺路逃。

哆啼哆啼。叱嚓！来，我们赶庙会，上市集去。苦汤姆，你的牛角里干得挤不出一滴水来啦。

【1，听完这些，李尔感到旧世界的各种妖怪小鬼——“这些小狗——盘盘、白兰、甜心”——冲着他狂吠。

于是爱德加像准罗兰骑士一样冲上去，用他的希腊哲学杀死妖怪。

2，“牛角”——僧人化斋用的饭钵。爱德加的牛角里空无一物，“再也挤不出一滴水啦”。他用尽了他的武器库里的全部储备，在现实中败下阵来。

这就是莎士比亚的“回到历史”。他下潜到希腊，反复临摹前人的杰作，榨干了古人的智慧。他在那里没有找到三选一的答案。往后，他的李尔王必须靠自己了。】

李尔  叫他们剖开里根的身体来，看看她心里有些什么东西。究竟为了什么天然的原因，她们的心才会变得这样硬？

（向爱德加）我把你收留下来，叫你做我一百名侍卫中间的一个，只是我不喜欢你的衣服的式样；

你也许要对我说，这是最漂亮的波斯装；可是我看还是请你换一换吧。

【1，李尔叫爱德加用他的希腊哲学解剖里根的身体，研究一下其材料和结构。他尤其关心的问题是：这种恶毒究竟起源于何处？是神注入其中的古老诅咒，还是由我们自己的行为不当造成的？希腊神话没有回答这些问题，它只是提出了问题。

我们知道，这些难题在希腊神话里没有答案。或者说莎士比亚必须自己继续深挖。

2，为此任务，他把这位希腊哲学家收入麾下，让他做他的一百名骑士中的一个。

3，他不喜欢爱德加的“波斯服装”。——这个典故出自《但以理书》，“波斯的条例”意思是不可更改的，但李尔要动一动这个不可更改的“波斯条例”了。这里的“波斯的条例”，说的就是古希腊的神话和哲学。莎士比亚怕遭人骂，把这个事说的很隐讳。】

肯特  陛下，您还是躺下来休息休息吧。

李尔  不要吵，不要吵。放下帐子，好，好，好。我们到早上再去吃晚饭吧；好，好，好。

弄人  我一到中午可要睡觉哩。

【1，让我们再读一遍这句台词：“不要吵，不要吵；放下帐子，好，好，好。我们到早上再去吃晚饭吧；好，好，好。”——李尔王此时已经变成了一句死尸。他念出来的，就是人们把他放入棺材时说的话，“不要吵，不要吵，放下帐子，好，好，好”，

“我们到早上再去吃晚饭吧”——说的就是“那顿晚饭”。就是作为给阿尔忒弥斯的晚餐祭品的那顿晚饭。李尔王将要走过一段黑暗的夜晚，经过这个黑暗的通道，在第二天早上抵达多佛这个“渡海之地”。

这些细节都与《出埃及记》里的情节吻合：以色列人抬着摩西的约柜（那里面装着的正是摩西的尸体），走出埃及，走向迦南。

2，弄人说“到中午要睡觉”，典故出自被钉十字架的耶稣在星期日的中午死掉并且升天。在本剧中，“伟大的正午”发生在第五幕的结尾：李尔抱着考狄利娅的尸体死去的时刻。

弄人的这句话是对那“伟大的正午”在第五幕结尾的发生的预告。请注意，这是弄人在本剧中的最后一句台词。说的就是他要死的事情。】

葛罗斯特重上

葛罗斯特 过来，朋友。王上呢？

【他永远啥也不看。】

肯特  在这里，大人。可是不要打扰他，他的神志已经错乱了。

葛罗斯特 好朋友，请把他抱起来。我暗中听说有阴谋要谋害他的命。

外边已经备好了一辆马车，快把他放进去，到多佛去。

那里会有人迎接你们，保护你们。

要是再耽误半个钟点，不只是他，就连你和其他需要保护的人，都必定要丧命了。抱起来，抱起来；跟我来，我马上带你去拿一些必需的用品。来，来，走吧。

【熟悉《出埃及记》的人就能看出来，这些台词是莎士比亚在刻意模仿“出埃及记”的情节：

1，即将走出埃及的前夜，摩西让希伯来人到埃及人那里多借点路上用得着的东西。

还有2，法老要害摩西和希伯来人的命。法老的追兵一直紧随着摩西的队伍。

还有3，葛罗斯特问“王上呢”？肯特答“在这里，可是不要打扰他，他已经死了”

这就是莎士比亚对《出埃及记》的解读。他发现希伯来人是抬着摩西的棺材走出埃及的。这和我的想法不谋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