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讲-徐小虎-华夏生命智慧在当代时空困境中的治本效用（上）

华夏生命智慧在当代时空困境中的治本效用

徐小虎   知名美术史学家

今天我想谈谈我们每个人亲身或周围看到或遇到的苦难和恐惧。它们常常是我们自己制造的出来的。而一旦我们能回到古代华人的宇宙观，很多痛苦和冤仇都会如同泡泡一样的消失。 小虎很小无形中就对祖国的核心精髓好像打上了很强的链接。我在上世纪90年代后期以中国书画史学者的身份第一次回到阔别近半个世纪的中国，在与国内的学者交流时，我分享了我在中国古代书画收藏史中对真迹和伪作的研究，从一个侧面说，它们其实也表现了华人生命中的真实和不真实。在交流过程中我还在这些同仁里，在愉悦且充满生机的交流下，似乎隐隐地藏着一份悲伤和痛苦的影子， 这让我觉得奇怪，也很好奇。毕竟我们都在小虎长久梦想的故乡啊！我极高兴回到了我出生的土地，对它的向往从未离开过我的心灵，不管我身处何处，在哪一个国家，从中国到欧洲，再回到中国，再到北美。即使在我无法与任何人用中文交谈的那些年里，甚至我的中文能力也被再次被我脑袋所遗忘，然而，作为一个古老、深沉、无形的“家”——中国，一直存在于小虎的心灵深处，存在于我的灵魂中。  每当想起那记忆深处神奇的且遥远闪烁的山水风景时，心中仍然充满欢乐和无限的敬畏。那遥远的风景似乎以永恒神圣之光点燃了我的灵魂，能感觉到那遥远的河水在呼吸，那平静的小镇的生机，都是一种超然的真实和无与伦比的美。这些都是至高无上的真理和无与伦比的至美，这些独特的经验构成了小虎对生命力的强烈第一手认识，之后也将逐渐以不同的方式认识到其不同的呈现模式，直到今天还会有新的发现。

每天从学校回来后，我都会坐在一棵松树下的方形岩石上，那棵松树生长在狭窄蜿蜒的土径下的斜坡上，那个小土径穿越了歌乐山山区的陡峭斜坡，进而通往我们家的小泥屋。我的父亲刚从罗马的中国驻意大利大使馆卸任回来，家人们一起回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文化生态中，所以的事物都和在意大利时不一样，从一个现代又电气化的城市大都会、充满着壮观的罗马古典建筑—— 从斗兽场，凯旋门，万圣殿，大型教堂等巨大的砖石结构，历史可追溯到两千年中的大小宫殿，我们在那儿的住所是一座18-19世纪的小宫殿，天花板和墙壁上面涂满着各种壁画，外面还有两三个不同的花园区，有许多仆人，园丁，有两三辆汽车的车库和专属司机，1941年夏，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中国和意大利处于两个对立的同盟，随着中国从意大利撤回外交使团，我们回到了中国，来到战时内地的陪都重庆，父亲迁到新职位。但是，当时这座城市正遭受日本空军的轰炸，父亲让家人居住于步行需8至9个小时以外的山区，就位于沙坪坝的磁器口上方的歌乐山，在那美妙无比而又原始的山峰上，那个屋子的空间特别小，是一个有两间卧室的小泥屋，父母一间，妹妹和小虎一间。中间是客厅兼餐厅。还有一个用木板墙围着的可怕的“浴室”，房子里唯一的光源是一根细细的白色灯芯，一根手掌大小的油灯在墙上的巨大阴影中颤抖，只有这一盏虚弱的油灯照亮了整个空间，使用时必须小心翼翼地从一个房间搬到另一个房间。回到战乱中的祖国的第一晚，家里的中心即餐桌周围的空间、桌子上的东西什么也没有，只能看到投影在墙上的大影子。但是内心还是充满了欢乐的情绪。终于回到了祖国了！ 记得四岁时，罗马幼儿园小朋友问：“你的脸为什么那么扁？” 想知道这位同学为什么长得那么不像别的同学，别得意大力人，小虎内心深有触动。感觉自己是走进了他们教室的一个外来的陌生人，小虎毫不犹豫地回答：“Perche iosono d’una patria lontana, lontana antica因为我是来自一个遥远、遥远而又古老的国度，‘遥远’，‘古老的国度’ 不知道这个回答是如何产生的，只记得当突然听到自己说出那句话时产生的惊讶，一种强烈的渴望和思乡之情从那颗小小的心底突然涌现了上来，当时站在幼儿园那些很漂亮、有玩具的小书桌和小椅子之间。但在当时，我唯一认识的中国是南京和北京的儿童房和家里的装饰。在1937年日本侵华开启南京大屠杀之前，跟着怀孕的母亲离开了父亲和那座火热的城市。独自乘火车和大船逃往柏林，路途中并没有其他成年人来帮助我们。

对这个“遥远、遥远而又古老的国度”的认同， 小虎终于再次获得了现实性的感受，那时我已经八岁了，确实长大了，在1941年得以回到中国。在歌乐山的住所根本无法与作为意大利中国大使馆（楼下）和总理府（走上美丽的白色金色蜿蜒的楼梯，到楼上）的宏伟，庄严相提并论。那是一个由泥砌成的一层楼黑匣子，没有电也没有自来水，当然也没有冲水马桶。每周一次的洗澡是在一个不到腰高的矮的园的木桶中冷得发抖，仆人往里面倒沸水，附近则烧着木头，因为随时需要把烧好的热水被倒入了木桶中。夏天，我们将蚊帐悬挂在床上，每天上学都得很早出发，走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同时携带着白白的热喷喷的馒头当早餐，那种馒头很大，也很好吃，可能因为那时我们肚子里都有着磁带蠕虫，胃口极好！

每天下午放学，在回家的路上，小虎会一个人坐在歌乐山山坡上的一颗松树下，树下有一块的小方形的石头，坐在上面做我的白日梦和发呆，这个习惯从八岁开始一直持续到我们住在歌乐山的前三年，在那座宏伟的山坡上，心爱的松树下，俯瞰着下面整个山下平原。我那“秘密松座”是从上面的山路上看不见的，可以享受那漫长而不会被打扰的时光，静静地沉迷于沉思中，没有人知道小虎的所在，在那里只有小虎和视线里下方远远的视角，两旁的山脉以及底下一直延伸到薄雾笼罩的距离，我凝视着沙坪坝平原，午后阳光闪烁微茫的涟漪，从蜿蜒的嘉陵江横穿越万里，闪闪发亮，就像阳光闪烁着断断续续的笑容，刺穿着重庆周围的薄雾。

这就是小虎隐秘而又无限的“家”。在那里，沉浸在不可磨灭的视野中，奠定了小虎的自我认同，心里的宇宙，对永恒的了解以对真理的探索，这个全身、全心、全灵的体会，成为了小虎永远坚定不移的信念。通过某种形式类似如同魔法般的渗透，这个坐在松树下岩石上的孩子正悄悄地与她神秘的远古时代的精髓联系了，在一起默默的合而为一了。这种结合每天都在加剧，直到整个心灵完全地沉淀下来——得到唯一的真理。这个真理是整个宇宙无与伦比的秩序，令人叹为观止的至美，同时也是一个内心深处的秘密。逐渐变成了自已在歌乐山上视线中的那些山脉，平原和河流，与那伟大至善至真的大自然合而为一了。而且内心也深切地知道了，即使那些头顶上的日本轰炸机能设法将这些宏伟的山脉轰炸到支离破碎，甚至将小虎一并带入废墟，这真实和至美的观点与其观察者如此快乐的结合也永远不会被打破。我们共同的欢乐是永恒的。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不仅仅只是那个肉身，而是在树下那沉浸于观看的而转变的孩子，因而肉体的死亡也就像一件破衣服，永远不会造成任何障碍，尽管在本来的世界里小虎只是一个极为渺小且不被看不见的小孩，小虎已成为宇宙智慧的一部分。

廿五年以后，在那近乎天堂般的歌乐山时代之后，作为三个孩子的母亲，小虎进入了新泽西州普林斯顿大学研究所的第一年，不得不再一次学习说和阅读中文，这是第三次了，着手研究中国艺术史，我们专注于北宋时期的绘画，小虎为自己的一整天都可以恢复感受那种“遥远、遥远而又古老的国度”的文化精髓感到兴奋，北宋处于中国文化意识长期发展的最具灵性阶段。画家在纸或绸绢上挥笔时的内在世界和心灵，很可能如同松石上的小虎和高山下的沙坪坝大平原结合一般真实，一样的耀眼，即使过去了一千多年，山川与河流的生命精髓仍在真实作品中清晰地一呼一吸，那种感受不断从画面中散发出来，就如同感受到画家在他绘制的过程中，那种原来在现场感受到的身心体验，那是一种心灵重生般的真实体会。

小虎试图把那一大堆古代杰作与后来逐渐增加的赝品从书画史中彻底地厘清出来并重新排序。并逐渐清洗地发现，绝大多数具有古老归属（署名古代大师的书画作品）的作品并非属于那个署名的年代，而是晚于落款时代或者是纯粹晚期的仿作或伪作。但是，当时的官方正统研究方法遵循了前几十年的研究方法，绝大多数情况下依靠二手和三手资料作为证据，例如印章，题跋，收集或传承记录，过眼著录，对材料如纸或丝绢材质进行实验室分析等。方法上常常不考虑艺术家和收藏家的印章题跋是否真实。在查看作品本身时，任务也主要集中在描述可见的图案和被绘画的对象上，着重于描绘的模式，描绘的风格，解释那些题跋的含义或隐藏的信息，以及某种方式与艺术家的传记有关及可能发生过的事件。这主要是艺术家的传记记录和绘画的“目录”。这就像在某些盛会活动中确定电影明星并专注于他们的着装或佩戴，从外在的资料寻找线索，描述具有特定社会等级或财富状态的人物，确定其服装设计师等等。而学术研究很少深入艺术家的作品中寻找他们心灵深处，以他们的人格、品质、理想，即他们心灵最真实的特征来认识艺术家，那时，我们并没有尝试描述艺术家的个性和他的世界观，通过书画实践和笔法行为来展现高度个人化的艺术观。当我们只停留在图画的表面上，只描述表面的图像，而没有深入到绘画中了解作者的心灵。以这种方式，我们只报告所看到的内容，忠实地报告“签名落款”和其他肉眼看得到的内容，但是我们没有参与作者内在的生活，了解他以整个生命来体验的世界，如此我们常常会错过作品的真实生命。几十年后的现在，小虎才开始了解到，当时在歌乐山的凝视所产生的是一种内在的观看，一种内在的生活世界，让整个人都处于一种宁静却极为兴奋的状态。在这里，自我完全消失，灿烂地活着这就是生命本身，就是生命力。现在从一个高龄的观点来看，这个生命力本身是创造的伟大无比之迷，也是整个宇宙最最最伟大珍贵的宝贝，因为祂超越肉体，穿过生与死。 这是没有人工能制造得到的，然而我们每个人都免费地获得了这个透过肉体性的生命来生长学习，认别善于恶，真与假，奉献与贪婪，爱惜与毁灭。而能选择。这个生命力的最高峰即灵魂，人类百年后祂却能继续存在千万年，于不同的处境。只有故意选择恶假贪毁的会把自己消灭，一点儿都不再存在了。

后来在世界的另一端长大，身为母亲之后，小虎怀着同样的心态去探中国累计的山水画，发现不同时期各自呈现着各自不同的内心世界，特别是世界观和兴趣点以及笔墨速度。因此观者能体会、在寻找这些绘画的内在真理时，人们能感觉到 许多署名北宋大师亲笔的作品，其实没有北宋的精神生命力和神髓，不符合北宋的精神或心灵本质。 但是这些在学术期刊上说是通不过的的。

现在懂了，那时小虎想做的是研究每幅画的灵魂， 而很少关注到外在的元素，真正的北宋画作会令人感觉到呼吸，并在一年中的特定季节散发着对特定环境的感觉。它们像一张好的照片一样，揭示了艺术家的人格， 品质，他敏感的事物类型，以及描绘对象的树木、水、石、云等所反映的心情，北宋画家们共同点首先是对于宇宙内在的秩序那种祭神的崇拜和敬意，无处不在的为北宋世界观的那种广阔深远几乎看不见的微小人物，那是一种深刻性的和谐与平静。这一时期以独特的人性化光芒照耀着历史，这是一种平和的状态。

在感知一幅画的时候，不仅要用我们的眼睛，也要用我们的耳朵甚至是皮肤来倾听画作中与艺术家有关的的各种声音，能感觉到那微风，降雨，湿度，热或冷可能在与他的身体产生的反应；画家回到屋里后在画桌边，回忆起他当时在大自然的环境中呼吸的质量，他是如何去选择在户外周围所吸收的无穷的印象，又如何去描绘他一切听、视、触觉所引起的各种感情呢？从第一手身体状态开始 回忆自己融化于其世界合而为一的经验，使得他当时所有的感受都再生于其画作中。这就像小虎与她所凝视的沙坪坝合而为一一样，坐在歌乐山的松石上那孩子的整个身心灵都在反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