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分明是外来客,心底却似旧时友
十几年前,去北京的馆子店里,吃茶要外加一块钱,这世面我却是第一次临得。若是江南,无论在商在家,客到奉茶,是道理上该应的事体。茶好倒也罢了,北地馆子店里的茶,喜欢放茉莉花,香得惹人厌,不知客人如何吃得下去?我只叫一杯白开水,白开水,我在家时不欢喜吃,总得放了茶叶才好。到了北地,却觉得白开水也好吃。唐诗里说“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倒也是一个人情世故之外的好意思,用来说一杯白水,也是适宜的。
我其实喜欢茉莉花的香气,只不喜欢它与茶叶放在一道,花亦失了花的气息,茶亦不成茶的味道。茉莉花最好与古典的美人相配,所谓“香汗等闲消,一阵黄昏雨”(梁清标《生查子-茉莉》),才是正味。茶是隐士,须是清清苦苦,才叫茶。中国古代的官帽虽好看,戴在十九世纪英国绅士的头上,便滑稽。汉字亦然,玉字好听,兰字也好听,两个字加一起,便香腻凡俗,我就很不喜欢玉兰花这个名字。吃茶时候,倘若旁边正好有一株茉莉,自顾自开花,花只是花,茶只是茶,两不相妨,才是写意的。明朝人高濂的《遵生八笺》里说木樨、茉莉、玫瑰、蔷薇之属同茶叶放一道,“三停茶叶一停花”,味道最好。我看文人的吃茶,并不见得比平头百姓文气。
茉莉是波斯传来的物事,也写作末利、抹利、抹厉、没利、末丽。读音差不多,我不懂波斯语,不知道本意是什么,也懒得去查。有时候,不懂比懂来得好,犹如性命交关的时候念佛号一样,倘若懂了“南无阿弥陀佛”的意思,便觉得佛力损失了一大半,救不了命,我每次坐飞机,就一门心思念佛号,从没有查过意思,飞机也没有出过事。我觉得茉莉便有这样的一种佛力。
然则茉莉这么多的译字,却没有一个好意思,尤其“没利”之称,本是中国人最忌讳的,《周易》开篇,就要说到“元亨利贞”。在民间,利就是钱,是最最要紧的东西。元亨贞的德性,与空屁一样。所以我看《周易》,开头一句不妨改作“元亨钱贞”。孟子所谓“何必曰利,亦有仁义”,毕竟只可行于书上,甚至连书上也行不久远。所以,我颇喜欢将茉莉翻译成“没利”的时代。
茉莉的译字,没有一个好听的,可见得中国早期的翻译,并不讲究文气,该赤膊就赤膊,该吃饭就吃饭,像古诗里“帝力于我何有哉”或者“鱼戏莲叶间”的意思,只是原始质朴,一看就觉得是外来的东西,倒也好。不似近代的翻译,讲求信达雅,这“雅”字,其实最易造成隔膜,就如茶叶里放了茉莉花,便失了原味,譬如“马克思”、“斯大林”,我小时候,以为这是两个中国人,一个姓马,一个姓斯。我常想,茉莉若是传入于近世,大概总要被翻译成“美丽”的,茉莉、美丽,无论古今,都属一声之转。有一只歌,叫“”,很佩服这做歌词的,倒是一个晓得声音通感的人。
中土外来的草木,常常要攀上张骞,弄得张骞的出使西域,似乎是专门为汉武帝到外国去做偷花贼一般。茉莉花起初只在岭南有,两京三都,不见茉莉的影子,所以攀不着张骞。即使到了南宋,茉莉还以岭南为常见,杨万里词云“月在荔枝梢上,人行茉莉花间”,读来倒像我们现在看《吉普赛女郎》一样。
晋朝嵇含的《南方草木状》里,引用陆贾《南越行纪》,说“南越之境,五谷无味,百花不香”,唯耶悉茗花、茉莉花特芳香。耶悉茗,《酉阳杂组》里作“野悉蜜”,与茉莉、指甲花一样,皆来自异域。陆贾是汉初的人,亦足见茉莉的传入中国,当在汉朝之前,倒是越剧里的一句“眼前分明是外来客,心底却似旧时友”,说着这道理。
嵇含说,南越的女子,用茉莉花穿了做首饰。宋人《茉莉》诗云“谁家浴罢临妆女,爱把闲花插满头”,像听着“姑苏”这词一般,闻得着一种清淡的气,这样一个女子,倒觉得比乐府里“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绿绮为下裾,紫绮为上襦”的富贵气更近人一些,却亦轻薄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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