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震宏：江南的水（桐乡话）

2020-09-25 00:31:2412:18 559

声音简介

江南是水做的。江南的村坊都会有一条河，大的叫漾荡，小的叫浜兜。还有叫湾、溪、渎、川、泾、港的，种种名堂，花样经透得要命。我的村坊叫湘漾里，名字风雅，直接写到旧诗里，不算坍台。街上人更风雅，喜欢把河叫溪叫川，大麻河，就叫麻溪；博陆河，就叫鹿溪，或者博川。娘娘就是老太婆，其实只是河。

江南开门见河，淘洗汲饮，养鱼种菱，斯须不离，这是实用的一面。倘是热天，亮星夜里，齐整女人蹲在河埠头汰浴，万种风情，只为她自己不晓得，才比《诗经》里的《汉广》还好看。口水掌发最喜欢亮星夜里到河边走，走过东走过西，再走过东，乘凉。

江南的村坊与河只是一体，天一生水，水生人，李家河，黄家浜，刘家湾，张家漾，用水命名的村坊，随处可见。《诗经》里写公刘迁豳，夹其皇涧，遡其过涧，王者的安排百姓，千头万绪，仁至义尽，亦只为一个傍水而居。我每每想起湘漾里，便觉着祖宗对于子孙的仁义，原是从王者之心里来的。

有河就要有船，讨老娘要用船，卖甘蔗要用船，还粮要用船，做远客要用船，河港小的地方，常常堵船。“堵船”这个词，我如今只当一个笑话讲。我小时候，木头船还多，终年有一股桐油味道，不好闻，坐着要晕船。后来水泥船多起来，我乡下为了区分，将水泥船叫机帆船，木头船叫摇摇船。一户人家有一只五吨头水泥船，便是大老板，说话喉咙就响，找对象也快。几户人家拼买一只，最常见；穷的，没有船，有事搭船，不用钱。凤仙娘娘的儿子要买船，她死活拦拌，说：木徒阿二弗是有只船么？搭搭么好台，梦空难为铜钿做啥，没去路啊？

吾乡的河，塘河最大，不过水质不如乡下的清。口水掌发说：船上人撒屎撒屙塘全撒在河里，女人也一样，蹲落船沿上撒，弗晓得难看格。这自是他亲见的，想必可信。我到塘河口，喜欢看风蓬船，几十上百只船连在一起，暮色苍茫，像要去打赤壁之战一般。塘河口有一个亭子，亭子下有一个渡口，摆渡过河，一分钱。黄头毛精打细算，不舍得，到塘北做客人，绕一个大圈子，过高桥。他老婆走脱力，埋怨黄头毛，黄头毛便骂：你晓得个屁，多走走，肚皮走饿了，到了客人拉屋里，好多吃点菜蔬呀。

一个乡总有一个高桥，桥只是老底子传落来的，石头缝里生出树来，后来都改了洋桥，桥下也没了船。湘漾里有一个老桥，萧家桥，桥堍嵌着一块方正光汤的石头，上面刻着字，我后来晓得那叫石碑。萧家桥边全是坟，常听得人说毛月亮夜里，鬼伯伯坐在桥上乘凉。还有长脚鬼，屁股坐在桥上，脚在河里。还有女鬼，披头散发，黄头毛说见过，口水掌发便问：女鬼齐整伐？

也有偏僻的村坊，或者偏僻些的人家，离河远，则必有一方池塘，养鱼，淘洗，沐浴，全在池塘里。我小时到姨妈家，便是如此，从早到夜的汰，水却不见邋遢。池塘，湘漾里老人不叫池塘，叫溇潭，我从小不懂洋气，喜欢这样老派的叫法。我家西北有几个溇潭，大大小小，暮春时分，读书去路过，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农家亦只在富贵气里。

比溇潭小的，是井，一个村坊都会有一个老井。我家东面便有一个老井，不知什么时候开的。井口很小，望进去，一圈比一圈大，井壁上全是草，阴深深的，里面像是另外一个世界。好人家买了西瓜，用个篮子沉到井水里，吃了夜饭拎起来，切了吃。古人所谓“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小时候贫穷岁月，吃的倒还是一种古风。后来家家户户都兴开井，老井没了用场，吐老痰进去的有，撒屎进去的也有，这自是乡间风情，不如此，便不是乡村中国了。

井是死的，缸是活的。小时候，家家都有缸，一只粪缸，一只水缸，一进一出，是乡间人家的生死格局。买了水缸，放好一个地方，或者天井里，或者灶头边，便不会再搬，亦便如井一样，只要人家在，几百上千年不动。雨水落在缸里，我们叫“天落水”，天落水泡茶，烧饭，好吃，我吃不出好坏，只觉得这是一种敬天的心思。缸里会生一种虫出来，很小很小，一曲一伸，我们叫“跟斗虫”，老辈里人讲，跟斗虫大了，会变蚊子。乡间的进化论，我一直信。我家的天井里也有一只缸，我读了书，晓得了司马光砸缸，巴不得建强掉进去，我做司马光。

某日，自来水装进了村里。用自来水要付铜钿，金娘娘不舍得用，淘米汰衣裳仍旧到河里去，那时候的河水已经一天天臭起来。凤仙娘娘更会做人家，她儿子要装自来水，她便说：木徒阿二拉屋里弗是装好了么，去接点么好台，梦空难为铜钿做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