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那个夏天，考试的成绩终于让我有了些许的自信。只是夏天回到村里之后，一切如同过去那样，只是那条路终于修通了，暂未完全开放。夏天的村里是安静的，并没有多少的人。我变得另类起来，我不愿活成别人的想象。尤其是我一个人在夏天的河湾里背书，我的声音穿透了浓雾被村里人听到，起初他们或许会跟诧异，或许只是以为装模作样的演戏，坚持不了两三天。持续了近一个月的时间，让他们对我的变化有了更多的认识与理解。尽管这样的坚持，我还是有些不自信，害怕有一天考不上了被人讥笑，但这仍是我唯一的捷径。我应该不是他们眼中的我，否则我可能会如同父亲一般早点放弃学习，去开车、娶媳妇生儿育女。或者到市里拦个工，寻个营生或者学个手艺。所幸父母亲太忙了，他们并没有与我认真讨论这一切，只是他们对于我的自觉与努力多了些欣慰。
收假的第一天，全校就召开了一场大会。镇上白文成烈士勇救落水孩子的故事，就被教导主任冯主任用很大的嗓门在全校讲了一遍，讲的充满了深情、期间几度哽咽，或许是希望孩子们记住这个镇上平凡又普通、见义勇为牺牲的人，这是具有教育和现实意义的。接着，他又用最大的嗓门把全校关于禁止下河游泳的决定向着全校同学宣读了一遍，又再三强调了一经发现下河游泳的同学，学校就会立即开除。如此规格学校会议，可见此事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
当时开会能听懂白文成是谁的同学应该只是很少的一部分同学，或许很多当地人都不知道“白疯子”的原名叫白文成。经全校大会一讲，关于“白疯子”的故事就逐渐被大家知道了。在陕北民歌故事中有兰花花、有走西口这样的故事。说的是那些美丽善良而命运悲惨女人们的故事。恰恰相反，“白疯子”的故事是关于一个伤心男人的故事。故事的大概经过是这样的，1969年的时候，一些北京知青来到了这里。他们都是一些平均年龄在十五六岁的孩子，从北京响应毛主席“上山下乡”的号召到农村来。这些到农村来的知识青年，被分散地安排在临近镇上的几个村。
农村这片天地对于他们也意味着新的世界，也是他们新生活的开始。劳动也是他们必须尽快学会和适应的一项新技能，这些孩子们必须开始学着劳动，开始的体验艰苦的生活。
这些城里的孩子本身没受过什么罪，陕北在六七十年代还意味着贫穷与落后，条件是十分艰苦的。但有人敢于坚持梦想，他们中的一个孩子竟然保持了很好的读书习惯。他竟然带了一箱子书，每晚在油灯下坚持看书。一年以后，他成了镇上的赤脚医生。书中的世界可以让他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忘记了北方高原的饥饿与寒冷。而此时，那些村里的绝大多数年轻人最关心的还是吃饱穿暖的生存问题。对于读书这样的事情是很难认可与认同的，也是不懂的。年青人在一块的互相学习是很快的。“白疯子”很快跟这些知青们打成了一片。在他们的帮助下学习的倒也很快，把他的书一本又一本地借着看，遇到不认识的字，也好向他请教。
他帮着这些知青们一块劳动，帮着他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他在知青的帮助下写字，读书，听知青们讲外面的世界。时间久了，年青人在一起也就熟悉了。那些北京来的姑娘们，也给他打开了一片新的世界。让这个陕北后生内心不再安宁了，他竟然与其中一个曾帮着劳动的姑娘互生了情愫，只是没有说破而已。就当时而言，这简直是天方夜谈，但爱情是不分阶层的，发生了就是现实的。谁能想到，造化弄人，知识青年们陆续落实了政策，开始了返程。
这些孩子要走了，要回去了。在大变革的时代，他们都是弱小的没有一点招架之力。一切都太匆忙，没有热泪的告别，甚至也来不及互留音讯。他多方打听，后来才问到了简单的信息，太简单的的一句话“回北京了”。好不容易打听了了住址信息，他只能怀着最后的希望给她写信，但是一封封信因为“查无此人”而被退了回来。时光一去不待人，到了一个年轻人该娶媳妇的年龄。他这样的人应该娶妻不难。但是，一次次说媒没有一个能成的。时间愈来愈久，造谣的，嘲讽的，或许让他彻底失望了，他没有从那个美好的梦境中走出来，全身心地陷入其中。
他的行为越来越怪，他开始不剪头发，不刮胡子，直到后来就不怎么说话了。像一个孤魂野鬼般在河湾里、在山上游荡，在小镇里来回穿梭。镇上的人都说他疯了，这一点我也是有印象的。只是那个时候我还小，我曾亲眼目睹一群镇上的孩子追着一个胡子拉擦的男人后面乱叫。“白憨憨、没老婆，死了没人管”，一遍又一遍重复。但他写着一手好字，那些字真的很漂亮。“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这句话是他写的最多的，他写过一次又一次。用烧黑的木棍或者砖头写在写在中学或者小学的围墙上、写在戏台的白色墙面上、写在卫生院墙上的卫生知识宣告栏里。谁都不清楚他什么时候写上去的，时间对他没有约束力。时间一久，白疯子也就成了这个小镇的寓言故事，也成了自我认命的最好例证。久而久之，大家以他的悲剧告诫那些不安生的年轻人，无非是希望他们认命、不要瞎折腾，不要做白日梦。希望他们听从长辈们的安排的命运，顺从他们为年轻人设计的人生轨迹。
这个夏天，人们彻底地改变了对“白疯子”的认识。这个心碎了的男人用他的命换了两个孩子的命。他救了镇上两个在大河里耍水孩子的命，他淹死在那条日夜流淌的河里。谁都没有想到这样的人生结局，全镇的人在震惊之余，开始筹备他的葬礼。全镇的人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葬礼，特别召开了一次公开追悼会。县里来的领导宣读了关于追授他为烈士的决定。决定如下:
关于追认白文成为革命烈士的决定
白文成，男，1952年生，原延长县白家堡镇人。2000年8月2日，因勇救白家堡镇2名落水儿童，不幸遇难。白文成死难情形符合国家关于追认烈士的有关规定，县政府同意追认白文成为烈士。
2000年8月9日
冯主任代表他们同龄人亲自宣读了悼词，人们以这样的方式为他的死致以了最高的敬意。这个普通而平凡的人，故事是那样的令人伤心。“上河里的鸭子下河里的鹅、一对对鸳鸯水上漂”，这个男人先把魂丢了，然后又把他悲剧而可敬的一生长眠在那条日夜不息的大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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