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注疏.人间世第四》05

颜阖将傅卫灵公太子，【疏】姓颜名阖，鲁之贤人也。太子，蒯聩也。颜阖自鲁适卫，将欲为太子之师傅也。而问于蘧伯玉曰：“有人于此，其德天杀。【疏】姓蘧名瑷，字伯玉，卫之贤大夫。蒯聩稟天然之凶德，持杀戮以快心。既是卫国之人，故言有人于此。将为储君之傅，故询道于哲人。与之为无方则危吾国，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夫小人之性，引之轨制则憎已，纵其无度则乱邦。【疏】方，犹法。禀性凶顽，不履仁义，与之方法而轨制憎已，所以危身；纵之无度而荒淫颠蹷，所以亡国。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而不知其所以过。不知民过之由己，故罪责于民而不自改。【疏】已之无道，曾不悛革；百姓有罪，诛戳极深。唯见黔首之愆，不知过之由己。既知如风靡草，是知责在于君。若然者，吾奈之何？”【疏】然，犹如是。将奈之何，询道蘧瑷，故陈其所以。蘧伯玉曰：“善哉问乎！戒之慎之，正汝身也哉！反覆与会，俱所以为正身。【疏】戒，勖也。已身不可率耳！防慎储君，勿轻犯触，身履正道，随顺机宜。前〔则〕叹其能问，后则示其方法也。形莫若就，心莫若和。形不乖迕，和而不同。【疏】身形从就，不乖君臣之礼；心智和顺，迹混而事济之也。虽然，之二者有患。【疏】前之二条，略标方术。既未尽善，犹有其患累也。就不欲入，就者形顺，入者遂与同。【疏】郭注云:“就者形顺，入者遂与同也。和不欲出。和者以义济，出者自显伐也。【疏】心智和顺，方便接引，推功储君，不显已能，斯不出也。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为崩为蹶；若遂与同，则是颠危而不扶持，与彼俱亡矣。故当模格天地，但不立小异耳。【疏】颠，覆也。灭，绝也。崩，坏也。蹶，败也。形容从就，同入彼恶，则是颠危而不扶持，故致颠覆灭绝，崩蹶败坏，与彼俱亡也矣！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自显和之，且有含垢之声、济彼之名。彼将恶其胜己，妄生妖孽，故当闷然若晦，玄同光尘，然后不可得而亲，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疏】变物为妖。孽，灾也。虽复和光同尘，而自显出己智，不能韬光晦迹，故有济彼之名。蒯聩恶其胜已，谓其妄生妖孽，故以事而害之。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达之入于无疵。不小立圭角以逆其鳞也。【疏】町，畔也。畦，（垺）〔捋〕也。与，共也。入，会也。夫处世接物，其道寔难，不可遂与和同，亦无容顿生乖忤。或同婴儿之愚鄙，且复无知；或类田野之无畦，略无界畔。纵奢侈之贪求，任凶猛之杀戮，然后导之以德，齐之以礼。达斯趣者，方会无累之道也。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夫螳螂之怒臂，非不美也，以当车辙，顾非敌耳。今知之所无奈何，而欲强当其任，即螳螂之怒臂也。【疏】螳螂，有斧虫也。夫螳螂鼓怒其臂以当轩车之辙，虽复自恃才能之美善，而必不胜举其职任。喻颜阖欲以已之才能以当储君之势，何异乎螳螂怒臂之当车辙也！戒之慎之，积伐而美者以犯之，几矣！积汝之才，伐汝之美，以犯此人，危殆之道。【疏】积，蕴蓄也。而，汝也。几，危也。既傅储君，应须戒慎。今乃蕴蓄才能，自矜汝美，犯触威势，必致危亡。汝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以生物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也；恐其因有杀心而遂怒也。【疏】汝颇知世有养虎之法乎？猪羊之类，不可生供猛兽，恐其因杀而生嗔怒也。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其决之之怒也。方使虎自啮分之，则因用力而怒矣。【疏】汝颇知假令以死物投兽，犹须先为分决，若使虎自啮分，恐因用力而怒之也。时其饥饱，达其怒心。知其所以，怒而顺之。【疏】知饥饱之时，达喜怒之节，通于物理，岂复危亡！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杀者，逆也。顺理则异类生爱，逆节则至亲交兵。【疏】夫顺则悦媚，虎狼可以驯狎；逆则杀害，至亲所以交兵。（美）〔养〕已之道既同，涉物之方无别也。夫爱马者，以筐盛矢，以蜄盛溺。矢溺至贱，而以宝器盛之，爱马之至者也。【疏】蜃，大蛤也。爱马之屎，意在贵重。屎溺至贱，以大蜃盛之，情有所滞，遂至于是也。适有蚉䖟仆缘，仆仆然群著马。而拊之不时，虽救其患，而掩马之不意。则缺御毁首碎胸。掩其不备，故惊而至此。【疏】仆，聚也。拊，拍也。御，勒也。适有蚉䖟，群聚缘马。主既爱惜，卒然拊之。意在除害，不定时节，掩马不意，忽然惊骇。于是马缺御勒，挽破辔头，人遭蹄踏，碎胸毁首者也。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可不慎耶！意至除患，卒然拊之，以致毁碎，失其所以爱矣！故当世接物，逆顺之际，不可不慎也。【疏】亡，犹失也。意之所在，在乎爱马，既以毁损，即失其所爱。人间涉物，其义亦然，机感参差，即遭祸害。拊马之喻，深宜慎之也。

引用憨山大师原文:

此言辅君之难也。已上三者，皆人间世之难者。意谓夫游人间世者，必虚心安命，适时自慎，无可不可，乃可免患。若不能虚心，侍知妄作，无事而强行者，颜回是也，若不能安命，多忧自苦，当行而不行者，叶公是也。二者皆非圣人所以涉世之道，而当以孔子之言为准也。若其必不得已而应世，以事人主，必将其美，匡救其恶，以竭其忠。尤当以戒慎恐惧，达变知机，不可轻忽，不可恃才轻触，以取杀身之祸。此又当以蘧怕玉之言为得也。涉世人情之曲折，极尽于此矣。是必取重仲尼、伯玉，乃可免患耳。           ——憨山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