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震宏：吃酒 (桐乡话）_郁震宏：懒下楼_免费在线阅读收听下载

原文：
酒饭，湘漾里只叫吃。隔条路，亭趾人叫吃饭喝酒。吃喝嫖赌这句话，大麻人叫吃着嫖赌，一个吃字，就兼着喝。

我乡下早先吃酒的人少，吃酒费钱费时，生活就少做，无缘无故吃酒，要被人看轻，春爹爹小伙子辰光就吃酒，做了一世光棍。我小时候，湘漾里一个打村坊，只有昌明的小店有酒，烧酒、红酒要打来吃，只有汽酒是瓶装的。汽酒不算酒，我小时候能吃一瓶，烧酒只筷子一沾，咪一咪，就喉咙发烫。汽酒流行了几年，便没有了。昌明小店里卖啤酒，比汽酒迟，啤酒也是瓶装的，倒出来，全是浌浌，杏花吃了甲胺磷，嘴巴里吐出来的东西，就是这个样子。早先吃酒，烧酒、红酒为多，老吃酒的人，看不起啤酒，说啤酒有一股屎骚臭味道，或者说像种甘蔗的马枝梢味道。祭祖拜太太，用的也是红酒，啤酒是洋派东西，祖宗没吃过，不用。

红酒，也叫绍兴老酒，我小时候，湘漾河里常有绍兴丝网船来，船上人吃的，就是这种酒。葡萄酒极少见，我外婆洋气，倒欢喜吃。葡萄酒比红酒红，洋派人叫红酒，红酒叫黄酒。湘漾里深乡下，不肯改口，红酒还是叫红酒。昌明的小店里，终年放着几坛红酒，坛子上挂着一只竹制的酒吊子，打开坛子来，老远就闻着香，昌明身上一年四季有一股红酒味道，人也生得越来越像红酒坛子。村坊上人家，来了客人，就去小店里打几吊红酒，或者烧酒，吃了不够，再去打。红酒出了瓶装的，老吃客不喜欢，照样打来吃。红酒不仅吃，还用来烧菜，烧鱼烧肉放红酒，节省的人家不舍得放，烧出来的味道就差一口气。后来小店里卖练市红酒，味道寡，颜色也清淡，价钿便宜。凤仙娘娘家拜太太，用的全是练市红酒，拜好了，倒拢来，烧菜，请客人。

江南人家，办酒办水请客人，红酒少不得。男人家，大大小小，总吃过一口红酒。吃烧酒的，大多是老人，清醒早晨，到街上的茶馆店里，打一开烧酒，一块香豆腐干，讲讲空头。春爹爹吃烧酒，不到街上，只在屋里夜饭辰光吃，一粒炒蚕豆过一顿酒，吃好困觉，听收音机。那时候吃酒，无所谓下酒菜，光吃酒的也有。河蟹甲鱼不必说，便是一只花生米，那时湘漾里人还叫它长生果，听这名字，就晓得是千古难得的东西。我小时候，只有吃酒吃水的时候有，小店里虽然有的卖，买得人少，前年进的货色，今年才卖出去，便有一股蒿辣气味道，还不如炒蚕豆香。

塘河并不大，但塘北人家却比塘南多古风，过年过节，自己搭酒，搭一缸，吃一年。自己搭的，叫杜搭酒，现在叫米酒，比红酒软甜，好上嘴，但容易醉，醉得舒服，醉到骨头里，不易醒，武松景阳冈下吃的，大概是这一种。老古话讲，毛芋艿杜搭酒，极言其搭配的绝佳，不晓得是几时兴起的说法。这样的吃法，最适宜寒冬晴暖的下昼，到乡下去，烧一镬子毛芋艿，烧好，夕阳西下，杜搭酒要温着吃。上个月，屈洪根兄微信里说：毛芋艿杜搭酒，都准备好了，就少一个你！

我早先爱吃酒，只吃红酒，绍兴出的。练市红酒也吃过，《随园食单》所谓浔酒，他说比绍酒好，大概是收了人家好处。我吃酒时候，菜蔬不考究，大酒店不如小馆子，小馆子不如我乡下人家屋里吃，菜只要是镬子里烧出来的，都好，笋片，豆腐干、千张包，蚕豆，羊肉，只只都下酒。不必起坐酬酢，八仙桌，蓝花碗，头顶一盏十五之光的灯泡，自己吃自己的，吃多了，踏着月色回家，便是一个六朝的人。这几年滴酒不沾了，遇着对的人，吃一点，烧酒，吃着气通和顺。不觉想起小时候的湘漾里，吃烧酒的老人家，一世光棍的春爹爹，一粒蚕豆，一只收音机。

郁震宏：吃酒 (桐乡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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