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近年关，家人来信来电总要叮嘱我，要回家过节哩。家乡朋友来信来电也总忘不了带句，“春节要回家乡看看喽”。殷情的催促，热切的期盼，总让我左右为难。
因为，我怕还乡。
俗话说：人生得意好还乡。我不是一个得意者。80年代，我在离家不过百里之遥的乡下粮站工作，每次都是悄然地骑上单车，提了做学生时就在用的帆布包，轻轻地穿过街道，无声无息地回家。后来在县城几个机关里做过办事员，依然是“一穷二白”的状况。然而，离家不过几十里，总不能不回去吧？每到节假日，我还是悄然地来去。那时，我的家乡穷，街坊邻居富的也不多，乡人倒不嫌弃我没出息，见面还是打招呼，还是点头，还是一声悠长的问候：“你回来过节啊······”
尽管如此，我终究是怕还乡的。因为同是乡人，那些做了大官小官的，回乡少不了车接车送，有属下提篮，有同道捧物，好威风的派头呢；那些发了财出了名的，也是西装革履，人拥人围的，回得乡来，请送、拜望、辞别，这家要宴，那家要请。他们呢，也是大张大张的票子，大包大包的礼物，大段大段的故事送给乡邻亲朋，真是热闹得很呢。
我于是就更怕还乡。
不管怎样，家人乡友总是希望我还乡的。劳碌一生的父母，想方设法供了我上学，我终于“读”出去工作，父母觉得我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宽厚乐观的岳父母，也不因我的穷酸带给了他们心爱的女儿清贫的生活而怪罪，没有因我回家仅带了几本书和几小包打发小孩子的纸包糖而不悦，更不会因我有内疚的心少言语而生气。他们总希望我常回家。回到家，总是烧最好的菜，开最好的酒，餐餐是等齐全家才动筷，餐餐是教导我如何做人做事的“思想会”。同学之间，也是呼张唤李，三五相邀，喝酒、闲聊、互望，热闹之至，拙笔难述。
而后，我到了首府机关工作，离家乡更远了。今年，老人早早地就催我回家过年，说是想孙子外孙呢。同学朋友也频频地催行，说要和远方的我“见见高低”了。想着和亲朋相聚的那种温馨的团圆氛围，想着长辈期盼的热切，想着乡人朋友虽然见了官人、强人、富人、名人、贵人表示出惊喜、佩服、羡慕、褒奖，可也不因我无官而耻笑，不富而远避，无技而小看，表示出长者不计的宽厚来，展露出平辈不拘的洒脱样，有这样好的乡人和亲友，何怕还乡呢？
前几日，小时候的玩伴天生来访，兴高采烈地谈起乡人中经商的多了，种植的窍门也多了，街坊邻居中谁谁开修理店、杂货店、豆腐坊富了呢，哪个哪个承包鱼塘、开荒种果树、办加工厂一年就入袋几万元呢，末了还加一句，你在大机关里待着，真该抽空回去看看。他的传讯，把我的心撩得痒痒的。于是我下定了决心，除却了歉疚，要回家去看看富了的乡亲们。
是啊，天下富足，何怕还乡？
（1994年12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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