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 014 本音物语演播 傅东华译本

2023-06-05 01:11:2938:26 1.6万
声音简介

第十四章
一八六三年的夏天到了,
南方每个人心里的希望又高涨起来了。不管是怎样磨难,
怎样吃苦,不管是粮食投机家们怎样剥削,
诸如此类的灾祸怎样层出不穷,
也不管死亡和疾病怎样在每一家人家都打上了印子,
南方人却又在那里说,「再一个胜仗就可以结束战争了,」
而且比去年夏天说得更起劲,更有把握。
因为他们虽则已经逐渐证明北佬是个不易打碎的硬壳果,
但是这硬壳果终于快要打碎了。
一八六二年的圣诞节,亚特兰大人过得很快乐,
整个南方都过得很快乐。
联盟军在腓特烈堡打了一个空前的大胜仗,
北军的死伤竟以千计呢。在圣诞休假的那几天,
南方是普遍的在欣庆,欣庆着这潮头的转移。
那个灰色的军队现在成了当今的战士了,
那些将领们已经显出了他们的英勇了,等来春再一度的进攻,
北军就可以永远击溃了。
春天到了,战斗重开了。五月到了。
联盟军又在产萨勒兹维打了一个大胜仗。于是南方欢声雷动了

较近本州的形势,则曾有一枝北方的骑兵队冲进佐治亚州来
,结果又变成联盟军的一次胜利。人们都还在欢笑,
还在互相拍着肩背说:「是啊,先生!
咱们有这福勒斯老将在这儿,他们不如早点儿滚罢!」
原来在四月底时,
北军的斯得雷上校带了一千八百名骑兵突然袭入了佐治亚州,
目的是在攫取亚特兰大以北只六十多哩的罗马,
他们有一个野心的计划,
要先把亚特兰大和田纳西之间一条生死攸阑的铁路截断了,
然后南向攻入亚特兰大,
以便毁坏集中在那里的一切工厂和一切战争供应品。
这一下打击斤两不轻,若没有福勒斯老将,
南方就吃了大亏了。当时他手下只有敌人三分之一的兵力,
但是没有一个不奋勇当先,因而等不到敌人到达罗马,
就把他们截住了,以后经几日几夜的苦战,
终于将敌军全军俘获。
这消息传到亚特兰大,
差不多是跟产萨勒维兹胜利的消息同时的,
一时亚特兰大欢笑声腾,直至于天摇地动。
因为产萨勒维兹的胜利也许意义比较大,
但是斯得雷的袭击队竟至全军做俘虏,
那就见得他们北军简直可笑了。
「是啊,先生,
他们跟咱们的福勒斯老将还是少玩玩把戏的好呢!」
亚特兰大人人这么欢欣鼓舞的说。
这时联盟州命运的潮头高到极点了,旺到极点了,
南方已经举国若狂了。诚然,
葛兰特所带的一枝北军自五月中旬以来一迳都在围攻维克斯堡
。诚然,自从桀克孙在产萨勒维兹受了致命伤,
南方是丧失一员大将了;自从高布将军捐躯在腓特烈堡,
佐治亚州是减少了一个头等人材了,
然而像腓特烈堡和产萨勒维兹那样的大败仗,
北佬儿是再也吃当不起了。他们不久就非投降不可了,
那末这场残酷的战争也就完结了。
及到七月初头,先是传闻李将军已经进兵到宾夕法尼亚,
不久这传闻果被证实。李将军果然打进敌人的境界了!
李将军果然前进了!这就是这场战争的最后一役了!
整个亚特兰大都兴奋得发狂一般,
人人都在咬牙切齿的要图报复。
现在战争已经进入北佬自己的国境,
他们总可以认识这场战争的意义了。他们的肥田要被没收了,
牛马要被劫夺了,房屋要被焚燬了,老的少的都要拖进牢狱了
,女人孩子都要赶出去饿死了──
这就是这场战争对于他们的意义了。
当初密苏里、垦德基、田纳西、弗吉尼亚等处失陷的时候,
北军在那里的行动怎样残酷,那是人人知道的。
他们在这些占领地里造成的种种恐怖,
虽是极小的儿童都能够历历叙述,
而且一提起来就觉十分愤恨的。
现在亚特兰大已经充满着从田纳西东部来的难民了,
因而那边所经历的种种苦痛,
可以从那些难民口里听到极可靠的消息。在那些边境区域,
所受到的战争的打击最最残酷,
所以这些难民一听到宾夕法尼亚攻下的消息,
都巴不得立刻就把那城市付之一炬,
就连平日最最温和的老太婆,也都咬牙切齿的巴望着报复。
谁知不久就有消息传到了,说李将军已经下令,
禁止部下侵犯私人的财产,如有抢劫情事,一律处以死刑,
并须偿还所劫的物品。于是人人都觉诧异了。
这位李先生是什么道理呢?他宁可看着自己的部下挨饿受冻,
没有鞋子,没有马骑,却要把敌人的财产保护得这么周密。
七月初头,米医生的儿子米达西接连有信寄回来,
所述的情形跟这消息相符的,
于是人人传诵之下没一个不觉得愤慨。
「爸,你能设法替我弄一双鞋子来吗?
我已经光了两个月的脚了,而且并没有得到鞋子的希望,
若是我的脚没有这么大,我也可以跟别人一样,
从北佬的死尸身上脱一双下来,
可是我始终找不到一个北佬儿的脚有我这么大,
你如果弄到一双,千万不要交邮局寄来。路上有人要偷的,
而且我也不能够怪他。不如叫斐尔坐火车来一趟,
把鞋子亲自带来。以后我们要到那里去,过几天再写信给你。
现在我还不知道,只知道要往北去。现在我们是在马里兰,
大家都说我们要向宾夕法尼亚前进了……」
「爸,我想我们应该让北佬儿尝尝他们自己的苦药了,
但是我们的将军说,不至于我个人,
我是恨不得把北佬儿的房子放火烧掉,就是枪毙也甘心,爸,
今天我们经过一片极大的稻田,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
我们南方也从来没有这种稻子。我不瞒你说,
我们经过那里的时候,确是做了一点小小的抢劫了,
因为我们肚子实在饿得紧,而且将军绝不会晓得的。
不过那些青稻子并没有给我们什么好处。
有些弟兄早已害了痢疾的,吃了这东西痢得更厉害。
这毛病苦得很呢,就让只剩一条腿跑路也没有这么苦。爸,
你想法替我弄一双鞋子来罢,我现在做了队长了,
做队长的人即使没有新军服,新肩章,鞋子总得穿的。」
但是大家关心的只是军队确实已经进入宾夕法尼亚这个消息。
再一个胜仗就可以结束战争了,那时候达西要什么鞋子都有,
而且所有的孩子们都好开回家里来,大家又好快活了。
米太太设想着儿子回来再不出门的情景,
不由得一双眼睛都润湿起来。
谁知到了七月三日,从北方来的电讯突然沉默了,
这一沉默一直延长到四日的中午,
这才有些断断续续的消息传到亚特兰大各处的大本营里来。
据闻宾夕法尼亚境内曾经有过剧烈的战斗,
而附近葛的斯堡小市镇的一仗尤其猛烈,
因为那里是李将军所有军队集中的地方。
但是这消息一时不能确定,而且来得也晚了,
因为仗是在敌人境界里打的,这消息却是先由马里兰传出来,
又在里士满搁了一搁,然后传到亚特兰大。
在消息未能证实的期间,人人心里都慢慢起了一种恐惧。
因为天下事情最难忍受的,就莫过于不明事情的真相,
凡是有儿子在前线的人家,家家都在那里热烈的祈祷,
巴不得他们的儿子没有开进宾夕法尼亚,
至于那些明知自己的子弟是跟米达西在同一连里的,
那就只好咬紧了牙关硬说他们的子弟能够参加这大战役便是莫
大的荣誉。
白蝶家里那三个女人一经听见了这个消息,
脸上便都露出无可掩饰的恐惧。因为希礼是跟达西同连的。
到了五日,恶消息就传到了,但不是从北方来的,
却是从西方来的。维克斯堡已经陷落了,
是经过一场长久而惨酷的围攻才陷落的,
同时密士失必河全部流域,从圣路易直到新奥尔良,
实际都已在敌人的掌握。联盟州已被截为两段了。这一个噩耗
,若在往常的时候,已经大可使亚特兰大人惊惶而痛哭。
但是现在,他们并不把维克斯堡的陷落放在意中,
他们的目光都注在李将军身上了。
他们以为李将军已在东边攻入宾夕法尼亚,
这维克斯堡的陷落就没有什么了不得了。因为费城、纽约
、华盛顿,不都在东边吗?东边一失,北方就要成痳痺状态,
这是跟密士失必河之败可以相抵而有余的。
时间很慢的移过去,灾祸的黑影就在那城市上面展布开来
,使得天空的烈日也彷彿昏沉暗淡,及至人们抬起头,
方才惊觉着并无阴云,仍旧青天皎洁的。到处地方,
都见女人交头接耳的聚集着,有的在屋廊上,有的在人行道上
,有的甚至在街心,说着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
勉强互相安慰着,勉强装起不怕的样子。
然而惊人的谣言陆续传来了。
像似惊飞的蝙蝠在那沉寂的街道上往来投掷,
说是李将军已经阵亡了,仗是一败涂地了,
同时大批死伤人员的名单也寄到了。大家虽还不肯马上就相信
,但是邻舍家们都已经惶怖万状,
争先奔到市场上各报馆里各大本营里去打听消息了,
也不管什么消息了,就是坏的消息也要了。
霎时便有成群结队的人聚在车站上,
等着开到的火车带来的消息。此外则电报局门前,
各大本营门前,各报馆门前,也都拥挤着大群的人。
这些人群越来越膨大。但都肃然无声,都不说话。
偶尔听见一两个老头子颤抖的声音向里面人问消息,
里面的回答总是「北方的电报还没有通,就只晓得那边是在打
,」因此,群众中依然寂静,并不因此引起骚动来。
群众的外圈上都是妇女,有步行来的,有坐马车来的,
也越来越多了。天气又热,人又挤,
加以那许多脚掀起地上的灰土,直闷得大家都喘不过气来。
那些妇女们也都不说话,
但是她们的苍白脸上现着那种默默哀求的神情,
其实比号哭的声音还要响。
这亚特兰大里是没有一家人家没有一个人在前线的,
或是儿子,或是兄弟,或是父亲,或是爱人,或是丈夫。
现在这些人家的人都在那里等消息,
等着死了自己家里人的消息。但是他们只期待死讯。
他们不期待败讯。败的观念是他们是已经排除的了。
也许就在目前这一刻,他们的人正在那里死,
正在宾夕法尼亚山头被太阳灼热的草上死。
也许就在目前这一刻,
南方的行列正像禾稻遇到风雹一般倒下了,
但是他们所为而战的那个主义是永远不会倒的。
他们也许论千论千的在死了,
但是立刻就有一批新的穿灰军服的人从地上涌出来接替他们了
。究竟这些新的人是从那里来的呢,他们不知道。
他们只知道天上有一个正直无私的上帝,
只知道他们的李将军是神异的,
只知道弗吉尼亚的军队是不可征服的。
思嘉、媚兰、白蝶,是坐了自己的马车去的,
现在停在调查日报馆的门前,各人手里都擎着阳伞。
思嘉的手抖得非常厉害,以致那柄阳伞幌荡得跟筛箩一般。
白蝶激动得不住嗅鼻子,活像一只野兔儿。
唯有媚兰是石头雕成似的,只把一双黑眼睛睁得越来越大。
她们在那里足足两个钟头了,她只开过一次口,
那是当她把一瓶通关散从手袋里取出来递给白蝶姑妈的时候,
她平时对姑妈说话从来不像这么莽撞的。
「你拿去罢,姑妈,要晕的时候你自己闻罢,
我老实告诉你,你今天反正是要晕的,
不如叫彼得伯伯先送你回去罢,我是绝不走的了,
非等听到消息绝不走的了。而且思嘉我也绝不让她离开我。」
思嘉本就没有要走的意思,
因为她绝不肯让人先得到希礼的消息。那怕是白蝶姑妈死了,
她也绝不离开这里的。他只想着希礼现在在打仗,或许正在死
,而现在这个报馆,就是唯一能够得到他的真实消息的地方。
她向四周围看了一看,就看出她的一些朋友和邻舍家来了
。米太太也在那里,歪戴着一顶帽子,
一只臂膀搀着她那十五岁的小儿子斐尔。
鲁家的几个姊妹也在那里,正在那里抖簌簌的舔着上边的嘴唇
,企图将它拉长出来盖没几个暴牙齿。艾太太也在那里,
挺得像一个斯巴达的母亲,但是仍旧藏匿不了内心的骚动,
因为她那几根灰白头发不住簌簌的颤抖。
还有她的女儿艾芬妮也在那里,面孔白得同鬼一般。
她不见得是替她兄弟艾恕担心罢,
那末前线还有那一个算得她真正的情人,值得她这样害怕呢?
梅太太是坐在马车里,正拍着女儿美白的手。
美白已经肚子很大了,拼命拿围巾遮也遮不掉,
又何必跑出来丢丑?而且她是挂念着谁呢?
谁也没有听说路易斯安那的队伍开进宾夕法尼亚去过。
现在她那小义勇兵大概是平平安安在里士满罢。
忽见外圈子上起了一点骚动,原来自瑞德骑着一匹马,
正向她们的马车而来,那些不坐车的人只好给他让开一条路。
思嘉一经看见他,心里便想:这人好大胆,
他这么健昂昂的一个男子,身上没有穿军服,
这个群众是随时可以将他扯得粉碎的。当他近来时,
她便觉得自己第一个就要将它扯裂。
你看他居然敢骑这么好的马,穿着这么亮的鞋,
这么漂亮的麻纱衣服,吃得这么的健康而光泽,
还要啣着这么贵重的雪茄,至于希礼跟前线其他的男子,
现在都正光着脚,熬着热,饿着肚子,并且闹着种种疾病呢!
当他慢慢从人街中挤过的时候,
便有许多愤恨的眼光向他身上抛来。老头子们都在胡子底下。
咕嘟起来了。梅太太胆子最大,便从马车上微微抬起身子,
清清白白的喊了一声「投机家!」她那语调之间,
使得人人都会感觉这名词无限的恶毒。白瑞德却是一理都不理
,只向媚兰和白蝶升了升帽子,便靠到思嘉这边,对她说道:
「你想这一会儿米医生会不会再来发表那种胜利的演说呢?」
思嘉的神经本已等得了有些紧张,现在听见他这么说,
便像一头怒猫似的朝着他,激烈的话已经浮到唇边了,
但是他做了个手势,止住了它。
「我是来报告你们几位的,」他高声的说道,「
刚才我到过大本营里,知道第一批死伤名单已经到了。」
他说完这话,
左近那一堆听见这话的人里面就起了一阵嘤嗡之声,
随即有一大批人骚动起来,预备从白堂街赶到大本营那边去。
「你们不必去,」他从马鞍上抬起身来摆了摆手说。「
名单已经送到两个报馆里来印了。你们在这里等着罢!」
「啊,白船长,」媚兰含着眼泪对他说。「
谢谢你特地跑来告诉我们!要到什么时候贴出来呢?」
「马上就要出来了,太太。交到报馆已有半个钟头了。
专管这事的军官一定要等印齐才发,他怕群众要挤坏报馆呢,
哦!瞧!」
报馆的侧窗门开来了,一只手伸出来了,
手里拿着一束长条的单子上面密稠稠印著名字,
油墨都还没有干。群众便一拥而前,也有抢到全张的,
也有只抓到半张的,到手的就往后退了出来,
预备到清静些的地方去看,那些在后面没有挤得上前的,
口里不住喊着「让我过去啊!」
「你拉住缰绳,」瑞德一面跳下马,
一面将缰绳扔给彼得伯伯。随即两边挺着肘膀子,
打人群中挤开一条路,向那窗口面前走去,一会儿他就回来了
,手里拿着五六张那种单子,将一张扔给媚兰,
其余的散给旁边几部马车里的人,就是鲁家的几位小姐、
米太太、梅太太、艾太太。
「赶快,媚兰。」思嘉提心吊胆的喊道,
谁知媚兰两手正在大抖,抖得简直无法能看了,
她便急得差不多发起狂来。
「你拿去看罢,」媚兰才说出口,思嘉便一把抓到手中去
。先从W看起,W在那里呢?哦,在这里底下,
弄得一塌糊涂了。「姓华。」她用颤抖的声音开始唸出来,「
姓魏……姓温……姓柴……哦,媚兰,他不在里边!他不在里边!
哦,你怎么了,姑妈!媚兰,捡起药瓶来罢!扶起她来罢,
媚兰。」
媚兰快乐得公然哭起来,
一面扶住白蝶姑妈那个拨浪鼓似的头,
一面将通关散凑到她鼻子底下。
思嘉也在那一边撑着那胖老太婆。心里乐得暗暗在歌唱。
希礼还活着。他连伤都没有伤,这是上帝赦免他的,
上帝多好啊!多──
她突的听见低低的呜咽声,转过头,
看见艾芬妮正把头伏在她母亲的胸口上,那张单子落在车底了
,艾太太把女儿搂在怀里,两片薄嘴唇皮正在发抖,
随即听见她对马夫吩咐道:「回去,赶快。」
思嘉对手中的条子掠过一眼。艾恕的名字并不在里边。
那末芬妮必定也有一个情人在前线,现在他死了。
当艾家的马车出去时,群众在一种同情的静默之中让出一条路
,随后便是鲁家的小马车。车是鲁小姐把缰的,
她的脸跟一块岩石一般,但是不知怎么的,
这回她的牙齿居然不露了。希望小姐带着一脸的死色,
坐在她姊姊旁边,牢牢抓住了她的衣角。
当时她们简直跟老太婆一般了。
她们的兄弟大郎是她们最最爱的,而且她们的亲属只剩此一人
。现在大郎是完了。
「媚兰!媚兰!」美白乐不可支的喊道,「瑞纳平安的。
希礼也平安!谢谢上帝!」这时她肩上的围巾已经落下来,
她的大肚子可以明明白白的看出,
但是她跟梅太太都不去管它了。「啊,米太太。瑞纳──」
她的声音突然转变,「媚兰,你看。──米太太。达西没有──

米太太正把眼睛看着自己的膝盖,人家叫她的名字,
她也没有抬起头,
但是坐在她旁边的小斐尔脸上的表情是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的。
「喂,母亲,母亲,」他无可奈何地叫着,
米太太将头抬起,正遇着媚兰的眼睛。
「他现在也用不着鞋子了。」她说。
「哦,亲爱的!」媚兰一面哭起来叫着,
一面将姑妈甩到思嘉怀里,急忙跳下了马车,
奔到米太太车上去。
「母亲,你还有我呢,」斐尔极力想安慰他的母亲。「
只要你肯让我去,我会去杀尽北佬──」
米太太一把抓住了他的臂膀,彷彿再也不肯放松似的,
嘴里用着一种哽咽不能出口的声音叫出一个字来──「不!」
「你赶快住嘴罢,米斐尔!」媚兰一面跨上马车,
坐在米太太旁边,将她搂在怀里,一面咝声对他说,「
你想你再出去送死掉,就算孝你母亲吗?
我从来没有听见过这种傻话。快赶车,送我们回家去罢!」
斐尔一面拿起缰绳,媚兰转过身朝着思嘉。
「你送姑妈到家,马上就到米太太家里来。白船长,
你可以送个信给米医生吗?他在医院里。」
说完,马车就打那逐渐散开的群众里面出发了。
那群众中的妇女,有的乐得哭起来,
但是大多数都因受到深重的打击,就像突然痴呆了似的。
思嘉又低了头,将手里的单子再看一遍,看有没有熟人的名字
。因为现在希礼是平安了,她就有心思去想别人了。啊,
这单子是多么长啊!亚特兰大缴的捐税已经不轻了,
整个佐治亚州缴的当然更重了。
我的天!「高──瑞福,上尉。」瑞福!
她突然记起好久之前有一天,她曾跟瑞福一同逃走过。
但是到了晚间仍旧赶回家,因为是肚子饿了,而且怕天黑。
「方──约瑟,士兵。」就是那个坏脾气的小约瑟!
赛莉刚刚养过孩子还没有复原呢!
「孟──勒万,队长。」勒万是跟高嘉菱订婚了的。
可怜的嘉菱!她是遭到两重的损失,一个兄弟和一个爱人。
但是赛莉的损失更大──一个兄弟跟一个丈夫。
哦,这是太可怕了。她几乎不敢再往下唸了。
白蝶姑妈正在她肩膀上抽咽,叹气,她就老实不客气,
将她一推推在马车的一角,然后继续往下唸。
她一看姓汤的有三个名字,心里觉得很诧异。
也许是排字人匆忙,排重复了一个了。但是不。
三个名字明明不重复。「汤──伯伦,上尉。」「汤──司徒,
伍长。」「汤──谠谟,士兵。」还有一个保义,
是开战第一年就死了的,现在不知葬在弗吉尼亚的什么地方。
那么汤家兄弟四个一个不賸了。
她不能再往下唸了。她那些从小在一起游戏、跳舞、调笑
,乃至于亲过嘴的朋友们,究竟那张单子上还有多少,
她不忍再知道了。她只想哭,
她觉得喉咙口彷彿有一只铁爪子在那里抓,
要想个法子把它松一松。
「我替你伤心,思嘉,」瑞德说。她抬起头来看了看他,
她已经忘记他在那里了「你的朋友多吗?」
她点了点头,过了半天才说出口来:「
区里差不多每家人家都有,还有──还有汤家三个统统在里面。

他的面孔很平静,几乎是阴郁了,
他的眼睛里面并没有嘲讽。
「但是还没有完呢,」他说。「这不过是第一张单子,
而且是不完全的。明天还有一张更长的单子」他低下他的声音
,不让近旁那些马车里的人听见。「思嘉,
李将军一定吃了败仗了。我在大本营里听见的,
他已经退回马里兰来了。」
她对他抬起一双惊惶的眼睛,
但是她的恐惧并非起于李将军的吃败仗。
明天还有更长的死伤单呢!明天,她并不曾想到明天,
她一看见现在这张单上没有希礼的名字,
便已乐得什么都忘记了。明天。是的,
也许就在现在这刻儿他已经死了,但要等到明天才知道,
或者等明天以后的一个礼拜才知道。
「哦,瑞德,我们为什么要有战争这东西?
当初北佬儿要是肯拿出几个钱来赎黑奴,
或者我们一个钱不要就让他们拿了去,
那不是比现在都好得多吗?」
「实在并不是为黑奴的,思嘉。黑奴不过是一种借口罢了
。战争总是要有的,就因男人是爱战争的。女人不会爱战争,
男人却爱──甚至比爱女人还有余。」
他嘴上又照旧装起那种微笑来了,脸上的严肃消失了。
他抬了抬他的阔边巴拿马帽子。
「再见。我要去找米医生去了。他儿子的死讯要我去报告
,这事不免有点挖苦人,不过暂时他不会觉得。但到日后,
他想起了一个投机家去报告一个英雄的死的消息,
大概是要深深怀恨的。」
思嘉将白蝶姑妈一掼掼倒在床上,
留下百利子跟阿妈服侍她,自己就出门到米家去了。
米太太跟斐尔在楼上,等着她丈夫回来,媚兰坐在客厅里,
跟一群吊问的邻家低声谈着话。她手里忙着针线和剪刀,
正把艾太太借给米太太的一件衣裳改制作丧服。
屋子里面已经充满了一种土制黑染料的冲鼻气味了,
因为厨房里那个啜泣的厨娘,
正把米太太所有的衣裳在一口大锅里拌着。
「她现在怎么样?」思嘉轻轻的问。
「一颗眼泪都没有,」媚兰说。「
女人家哭不出来的时候是可怕的呢。
我真不懂他们男人怎么能够熬牢不哭的。
我猜是由于他们比女人强壮比女人勇敢罢,
她说她要亲自到宾夕法尼亚去带他去,米医生是离不开医院的
。」
「这是可怕得很的!为什么斐尔不能去呢?」
「她怕他不在她面前就要去加入军队。你知道的,
他个儿不小,人家要当他已经十六岁了。」
邻舍家们一个一个的溜走了,
她们知道米医生回来一定有一番伤心,都怕在这里等他。
最后就只剩思嘉和媚兰两个,在客厅里做着针线。
媚兰样子很平静,心里却伤心,眼泪不住滴到手中的布上。
分明她并非替希礼忧愁,分明她不是在想战争仍旧进行着,
希礼随时都会有死的机会。思嘉听了瑞德一番话,
心里便又充满了恐慌,现在她迟疑不决,
还是把这话对媚兰说了出来,叫她替自己分忧呢,
还是藏在自己肚里不说出。末了她决计不说。
因为倘叫媚兰看破自己替希礼焦急过度,到底是不像个样儿的
。今天早晨她的举动神情都已太露骨,还亏得别人没有看出来
,连媚兰跟白蝶也没有看出来。
经过一段时间静默的缝纫,她们就听见外面有声音了,
从帘缝里一看,看见米医生正从马上下来,他的肩膀佝偻着,
他的头低垂着,
以致一部灰色的胡子像一把扇子似的散在胸膛上。
他慢慢的走进屋子,放下帽子跟皮包,
跟思嘉媚兰默默的亲过吻。然后,他疲乏地走上楼梯。
一会儿之后,斐尔下来了,只见他那么长手长脚的,
象是无可安顿的样子。思嘉媚兰对他看了看,
示意叫他到客厅里坐去,但是他走到前面廊子上,
在顶头一步台阶上坐下来,将头托在两个手掌里。
媚兰叹了一口气。
「他是发狂了,因为他们不让他去打北佬。
他还只十五岁呢!哦,思嘉,
要有这么一个儿子够多么有意思啊!」
「养大了送给人去杀吗?」思嘉想起了达西,
便这么简捷地回答。
「有儿子送给人去杀,总比没有的好,」
媚兰说着又哽咽起来「这是你不懂的,思嘉,
因为你已经有了小卫德了。可是我──哦,思嘉,
我真想要孩子得紧呢!你总以为我不该公然说出这种话来,
但这是真话,而且孩子是个个女人都要的,你知道的。」
思嘉好容易才熬住了嗤鼻。
「倘使上帝的意思是要把希礼──把希礼拿去的话,
那我有个孩子就可以有点安慰了。不然的话,
倘使希礼有个不测,我不是什么都空了吗?哦,思嘉,
你真是幸运,你虽然失去察理,到底还有他的儿子在这里。
思嘉请你饶恕我,我有时真是妒忌你──」
「妒忌──我,」思嘉心里不胜羞惭地喊道。
「因为你有儿子,我没有。
我有时甚至把卫德假当做我自己的,
因为没有儿子真是可怕得很呢。」
「胡说八道!」思嘉放下了心说。
她对那个红着脸在做针线的细弱身躯很快地瞥了一眼。
她觉得媚兰也许真要孩子,但是她那身坯确实不配养孩子。
她的高度不过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儿,
她的臀部也窄得同女孩儿一样,她的胸口是板壁一般平的。
思嘉一想起了媚兰养孩子,便觉得十分难堪。
因为由这事儿连带引起的观念很多,都是思嘉所不堪设想的。
倘使媚兰真的跟希礼养出一个孩子来,
这孩子便彷彿是从思嘉自己身上挖出去的了。
「我刚才讲卫德的话请你原谅我。你知道我实在爱他极了
。你不会跟我生气罢?」
「别说傻话罢,」思嘉简捷地说。「
你到廊子上去劝劝斐尔罢,他在那里哭了。」

用户评论

表情0/300

Huani7815

残酷的战争,感恩生在和平的国家!

听友328273207

家破人亡了。

野生苋菜

斯嘉丽才是人间清醒

野生苋菜

可怕的战争开始露出狰狞的面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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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语日本

“物语”相当于中文的“故事”或“传奇”。《物语日本》收入的是谈方便面、澡堂泡汤、忍者剑客、招财猫、《荒城之月》、《竹取物语》、岁时纪事的日本生活寻常小景。全书深...

by:Wja4angela

日本物语

文稿详见微信订阅号【日语之声】。每晚9点,准时更新日语美文,用最动听的日语和你说晚安。

by:日本物语

回音的梦物语

凝爱成音,珍藏回忆,纪念永恒。暖心小故事,听ta说的那些故事,你是否也会感动?

by:杜骁

傅雷家书|本音物语

你们这些生在今日的人,你们这些青年,现在要轮到你们了!踏在我们的身体上面向前吧。但愿你们比我们更伟大、更幸福。我自己也和我过去的灵魂告别了;我把它当做空壳似的扔...

by:本音物语

史海心航|本音物语播讲

本书作者通过自己的数十篇各类文章——既有大量纯专业性质的论文,也有教学管理、教学改革和教书育人的篇章;既有反映时代进步、家乡巨变的内容,也有鼓励后辈奋进、贴近生...

by:本音物语

日本語の物語

【日语版故事大合集】日本民间故事、童话故事、世界童话故事等。

by:未来之声

物语系列 伤物语

《伤物语》作为一切事件的开端,将为各位揭露阿良良木历与忍野忍相遇的过程。当时就读二年级的历在偶然机会下结识了优等生羽川翼,并从她口中得知镇里出现吸血鬼的传闻。

by:大河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