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上)

2022-09-13 23:55:1619:20 55
所属专辑:雨点的路和家
声音简介

      管保姆叫娘,管亲妈叫妈,我们兄妹从小就这样。后来,由于小伙伴们对此多有质疑,随着年龄增长,大哥、二哥、三哥陆续改口称大娘,而我和四哥一直未改,之所以不愿改口是因为娘喜欢我们这样叫她,我们也觉着这样叫着亲。 

                                                 (我跟娘唯一的合影)

     娘是1953年冬天来我家的。那年大哥三岁,二哥两岁,三哥还在妈妈的肚子里,马上就要出生了。当时爸爸妈妈尚未转业,部队驻扎在泰山脚下。照队伍上的规矩,每生两个孩子给配备一位保姆,保姆费每月23元,由部队统一下发。为了照顾即将临产的妈妈,娘来到了我们家。娘人勤快,爱干净,讲脸面。头发总是梳得一丝不乱,月白色的大襟小褂一尘不染,一看就是个利落能干的女人,行事做派跟一般的农村妇女大有不同。她来的那年34岁,比爸爸大三岁,比妈妈大9岁,被爸妈尊称为“大嫂”。

 

                           (爸爸妈妈和三个哥哥,四哥正抱在娘的怀里)

     娘来的时候,我们家里还有一位保姆,后来先前的保姆离开了,娘却留了下来。再后来,我们家的另一个保姆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没个能干长久的,只有娘一直留在我们家里。据说这是因为娘性子古怪,跟别人处不上来,但她跟我爸爸妈妈相处得却很融洽。她来自部队驻地附近的宁阳县,是个寡妇,25岁上守的寡,丈夫连个孩子都没给她留下。那时她的家乡刚刚解放,新政府宣传妇女翻身,鼓励寡妇改嫁。她哥哥是个村干部,积极响应政府号召,便动员自己的寡妇妹妹另寻人家。娘认为这是对自己的侮辱,坚决不答应,哥哥却不罢休,再三上门劝说。娘是个性情刚烈的女人,一气之下离家出走。这个大字不识一个,从没出过远门的农家妇女,竟敢只身独闯大上海,在上海给人做了几年保姆,因为吃不得人家的白眼,不得已又回到家乡。回家不久,正赶上部队招保姆,于是便来到我们家干起了老本行。

     那时部队吃食堂,保姆因为领工资,公家是不管饭的,吃饭要自己另外出钱买粮食。娘很节省,每顿饭只吃最便宜的地瓜干窝头就咸菜疙瘩,而且咸菜都是从家里背来的,从不肯乱花一分钱。日子久了,妈妈感觉很奇怪,她知道娘家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父母都不在了,又跟哥哥翻了脸,自己的工资也不低,不知道她这般节省所为何来,一番询问之后才明白,原来娘把这些年做保姆赚来的钱都积攒下来,全部给了自己的小叔子(死去丈夫的弟弟),因为小叔子曾经答应过她,要把自己的一个儿子过继给她当儿子,将来为她养老送终,她真把小叔子的儿子当自己儿子对待了。妈妈对娘说:小叔子的话不能太相信,社会上有很多例子,连自己亲生的儿子都不敢保证将来能养父母的老,就更不用去指望这个从小就不在身边长大的、一点感情也没有的小叔子的儿子能给你养老送终了。妈劝娘以后多留个心眼,应该给自己攒几个钱,以备自己将来有啥急用。妈妈还说:“大嫂,你放心好了,你就在这个家里待着就行,这些孩子们都是你从小一手拉把大的,我就不信将来你老了他们能把你掉到地下。”经过妈妈的一番点化,娘以后便不再给小叔子寄钱了。

      1955年,爸妈转业来到了潍坊,组织上安排我们家住在邓发街荷花湾附近老市府宿舍,也就是现在的十笏园里面。我们家单独住一个院,院门是个月亮门,院子里有棵老核桃树,每年都结很多核桃,到了秋天,娘拿一根竹竿打核桃,随着娘的动作起落,包裹着绿色绒毯的核桃球跳跃着滚得满地都是,哥哥们欢呼着去抢,这种游戏一做就是一个秋天。 

                                                 (我的四个哥哥)

    后来,娘跟她哥哥和解了。三哥和四哥五六岁的时候,娘带他们回宁阳哥哥家过年,三哥说,那次他们乘坐的火车给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那列火车是一个老式的车厢,在车厢的中间一溜装有三四个取暖用的、烧煤的大铁炉子,车厢的两旁及火炉的四周,有几排用木头做成的、没有后靠背的长条凳子,旅客们就在车上围着那几个火炉子取暖乘车,那确实是个老古董,我现在想,大概也就是去宁阳这些小地方的支线上还能看得到这种样子的车吧。”这是娘最后一次回老家,从那以后,她再没有跟老家的亲人见过一次面。

      父母转业到地方上以后,娘的保姆费就由我们家自己发了,爸爸妈妈每人几十块钱的工资,要养活全家七口人,娘的保姆费也随之降到了18元,还是比一般人要高一些,那时地方上的保姆费每个月是16元,但吃饭是不须娘另外掏钱的。那时的娘早已成为了我们家庭的成员之一,而且是我们家的最高领导人,家里的一切都由她说了算。爸爸妈妈发了工资全部交给她,由她去安排全家人的生活起居。四个哥哥都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饭没个饱,那时的供给制是大人每月30斤粮食,孩子从每月6斤粮开始,每长大一岁就增加一斤,家里粮食根本就不够吃。但娘总是能够筹划得妥妥帖帖,安排得周周到到。妈妈说,娘有个拿手绝活,她似乎用尺子量过每个人的肚子,做的饭总是不多不少恰到好处,正好能让每个人吃饱,但又没有一丁点的剩余。其实娘哪里有这么神,只是因为多年来她养成了一个老习惯,从来不和我们家人一起上桌吃饭,每次都是等全家都吃完以后,若有剩的,她就自己悄悄地吃点填补一下肚子,没有剩的就只好饿上一顿;另外她还有一个毛病,就是每到吃饭的时候,她会把全家人分成三等对待,第一等是我们的爸爸妈妈,娘会单独给他俩炒一个荤一点的菜,里面的肉和油水相对多一点,这个荤菜一般是放在爸妈的跟前,别人是不准往里面乱伸筷子的,几个哥哥也逐渐习惯了,不会向那个放菜碗的地方瞅;第二等的就是三哥和四哥,在菜上与大哥二哥没有什么区别,但有的时候他们每人能分到半个白面做的馒头解解馋。这一点让老大和老二很是嫉妒,尤其是二哥,对娘的意见很大。其实现在想想,他们弟兄四个的年龄都只相差一两岁,娘的这种做法确实也有些欠妥当,哪怕就是只有一个馒头,也应该给四人平均分配一下才对。因此第三等的待遇就是大哥二哥了,至于娘自己,她是把自己列在等外了,从来不加以考虑。多少年来,娘把全家人都装在心里,唯独排除了她自己。 

                                               (我的四个哥哥)

      我们家缺女孩,爸爸妈妈想闺女都想疯了。一天,爸爸从他参加劳动的乡下赶回家,兴冲冲地向全家宣布:有个老乡家生了好多闺女,他已经跟这个老乡谈妥了,要收养他的一个女孩,过两天就抱过来。妈妈很高兴,哥哥们也很兴奋,唯独娘的脸拉得老长,她说:“不是自己生的孩子,要过来养着有个啥意思?再说,离得这么近,等把她养大了,她还不得回头找她亲爸亲妈去,是不会跟你一条心的。到头来少不了竹篮打水一场空。你如果抱了来,就自己抱着上班去,我反正是不给你带。”听娘这么说,爸爸妈妈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蔫了,灰溜溜地回房睡觉,再不敢提要闺女的事情了。

     1964年,我的降生终于圆了父母的女儿梦,娘也把我当宝贝一样宠着。从记事的时候起,我就感觉自己有两个爸爸,一个妈妈,那两个爸爸就是我的父母,他们对我严格而不娇宠;而妈妈就是我的娘,有什么委屈受了什么欺负,大可以往娘怀里一扎,她立刻就会出面替我摆平。父母再忙,只要有娘在身边,日子就会过得有滋有味、热热乎乎的。可是,谁也不曾想到,这样的平静日子没能过几天,一场灾难竟然从天而降,也把娘逼出了我们的家门。                        


                                                 (我的百日照)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那时我爸爸已经被组织上安排到潍县一中当校长。一中校园里的革命浪潮一浪高过一浪,爸爸作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首先被打翻在地。先是批斗,后是游街,然后是被送到乡下管制劳动。妈妈也被赶到了乡下,家里只剩下了娘带着我们兄妹五个。一天,娘正拍着我睡午觉,突然从外面涌进了一帮戴红袖标的造反派,一进门二话不说,乒乒乓乓地一顿乱抢乱砸。爸爸搜集的一些名人字画被当成封资修的余毒一把火烧了,妈妈的渡江战役纪念章被抢走了。当时我还不懂事,不知道娘是怎么对付他们的,反正从那时起娘就赚了个很凶的名声,小将们见了她便躲着走。为了怕造反派再来找麻烦,娘像个哨兵一样开始站岗放哨,白天黑夜地抱着我坐在我们家门前。妈妈说那以后红卫兵再也没敢来抄过家。

       也许是娘的行为碍了造反派们的眼,那伙人开始找借口想赶娘走了。他们说我们家里孩子都大了,现在还雇着保姆,其实就是佣人,这是资产阶级剥削制度遗留下来的余毒,需要革除掉才行,要我们家把娘解聘遣返回原籍。爸妈反复解释说娘家里已经早就没有一个人了,让她回到哪里去?接下来造反派们给娘找了幼儿园托儿所等一些看孩子的单位,但是娘就是不愿意去;再后来他们又介绍娘到别人家去看小孩,娘也是死活不去。事情一直就这么僵持了下来,直到1968年,我大爷从济南来我家走亲戚。那时我大娘已经去世好几年了,大爷又当爹又当妈日子过得很是艰难。而且大爷心地善良,勤劳能干,总是那么的乐观豁达。他虽是四零年参军的老干部,但一点架子都没有。参加革命前他是个很出色的木工,人到中年了这份手艺也没丢掉。在我家的日子里,大爷把我家积攒多年的旧木条废木板像变戏法似的变成了新柜子,新椅子,新凳子。而且大爷还会做菜蒸馒头,他做的饭菜特别好吃。闲下来的时候就带领哥哥们打扑克,只要他在我们家,我们家就会被笑声和快乐填满。大爷是我们家最受欢迎的人,他的到来使家里重新有了生机与活力,也让娘孤独凄苦的心得到了慰藉。大爷对这个忠诚正直勤劳朴实的女人非常有好感,爸爸妈妈也看在眼里乐在心里,暗自想把他们往一块撮合。经妈妈从中一牵线,大爷立刻点头同意,娘虽然仍旧抱着“好女不嫁二夫”的老观念,但毕竟是形势逼人,她在我们家已经是很难再待下去了,不容她不答应,再加上她也看出大爷是个难得的好人,于是娘就变成了我的大娘,跟着大爷去了济南。

       娘走时,我只有四岁,失去了娘的庇佑呵护,我倍感孤独和寂寞。爸爸在离家很远的乡下,几个月回不了一趟家。哥哥们工作的工作,下乡的下乡,住校的住校。白天,我有时跟着妈妈去乡下搞中心(其实,搞得啥中心我也不知道),有时只好被孤零零地锁在家里;晚上,妈妈还要去开会学习,我只能一个人在家,强制自己入睡,但却怎么也睡不着。睁开眼睛,四周一片漆黑,我感觉特别的害怕。一天夜里,妈妈照例不在家,我听到屋子里时断时续地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不由得吓得浑身哆嗦,大声喊妈妈,那声音停下了,过了一会,又响了起来。我起身拉开灯四下观察,发现声音是从竖在门后的几截烟筒处发出的。我颤抖着靠近烟筒仔细一瞧,一个尖尖的小脑袋突然从烟筒里钻了出来,与我四目相对,原来竟是一只老鼠,由于是从烟筒里爬出来的,煤烟把脑袋染得黑黑的,只有一双绿豆大小的贼眉鼠眼亮晶晶地瞪着我,闪着凶恶的光芒。我当即吓得魂飞魄散。扭头三步两步蹿回到床上,扯过被子蒙起头来,放声大哭。心里不停地喊着“娘,娘,你快点回来吧!” 平生第一次有了“想念”的感觉。

 

                                                             (我四岁)

         娘走后一个多月的一天下午,竟然又回到了我们家里,我高兴得要疯了,拉着她的手再不肯松开。妈妈很奇怪,问她怎么回来了?娘说她受不了了,自从去了济南,每天晚上睡觉时都会听见我在屋后面哭,出去看看什么也没有。她实在担心得不行了,恳求妈妈让她带我去济南。妈妈正愁着没人照顾我呢,巴不得让娘把我领走。就这样,我便跟着娘去了陌生的济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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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安良子

那时鼓励生孩子

飞向天空的雨点 回复 @怡安良子

哈哈,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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