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记不清发生那件事时我究竟几岁了,只记得当时我还没上小学。那是我在济南生活的时候。我四岁来到济南大爷家,九岁离开,这样一推算,那事发生时大概我只有六七岁的光景。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的济南,资本主义尾巴已经被割得所剩无几了,街道上根本见不到进城卖菜的农民。肉、蛋、油、粮食、布匹、煤炭,似乎生活的每一份需要都要凭票供应,唯一不要票的就是菜,于是买菜就成了家家户户每天必需的大事。
大爷家那时住在济南的11马路,街上只有一个菜店,被称为“菜组”。每天天蒙蒙亮,买菜的人们就在菜组门前排起了长龙。买菜的规矩很奇怪,你拿着钱是不能直接买到菜的,只能买到一个小小的竹牌。上面分别写着“五分”、“一角”、“二角”、“五角”等字样。拿到竹牌就仿佛拿到了通关的文书,就可以顺利通过门口的把守进入菜组内部,到柜台前等着领菜了。现在想来,菜组的管理者大概是要把钱跟菜分开管理,这是很聪明的一招,这样一来售菜员就甭想在秤杆子上耍花样了,就像现在进食堂买饭先买饭票一个道理。但那时这规矩在我心里却画了个大大的问号,并让我非常的反感。因为要排两次队才能买到需要的菜。
每天要等到9点左右,拉菜的卡车才在众人的望眼欲穿中缓缓开进菜组的大院。这时,队伍开始躁动不安起来。好不容易等到开窗卖牌了。人群就急切的往前涌动,最后真到挨近窗口的时候,往往就挤成一个蛋了。窗口很小,离地很高,安装着粗铁的窗棂,人们只能从窗棂中伸进手去,喊出一个数字,把钱递给售牌人,然后张着手等着,等感觉到手里已经攥到了一个小小的牌子的时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感觉一个上午的辛苦总算有了回报。赶紧幸福地收回手来,一溜小跑奔向旁边的菜组,唯恐轮到自己时,只剩下残根败叶了。所以,每天的买菜工作是个很费体力的力气活,往往只有身强力壮的人才能买到好菜。
买菜对于裹着小脚的大娘来说是件苦差事,大爷身体不好更不能胜任,堂姐上班的地方离家很远,几乎横跨济南的东西,每天天不亮就要去上班,更无暇顾及买菜的事情。于是大爷家很少能吃到新鲜的蔬菜。那时的我年龄虽小,但非常乖巧懂事,往往自告奋勇承担这一重任。这也是大娘常常拿来向邻居炫耀的我的一系列优点之一。对于买菜,我自有我的优势,每当最后挤成一团的时候,别人在上面推挤,可我人小身子瘦,可以挤人缝,往往从下面进攻。手里攥着毛票,高高的举起,像挑着一面旗帜,勇往直前。菜组的墙下面用石头打的地基,上面用砖垒起,于是在石头和砖的接口处便形成了一溜窄窄的台阶。这是我发动第二轮攻势的阶梯,到了墙根,我脚下踩着台阶,手里抓着铁窗棂,一纵身便贴上了窗口,然后自豪地大喊一声:“两毛钱油菜!”于是,一个小小的牌子便顺利的到了我的手中。在大娘的眼里,我俨然已经成为了买菜的高手,让她刮目相看了。
但走麦城的日子终于来了。那一天,我去的比较晚,到菜组时,买菜大战已经接近尾声。队伍已经没有了,只有一二十人团团围在卖牌的窗口前挤的正欢。看来菜已经所剩无几了。我不敢迟疑,立刻投入战斗。故计重施,手里攥着五毛钱,努力往前伸展着胳膊,低下头闭着眼拼命地往人堆里钻。可是,很快我就察觉有些异样,我旗杆一样的胳膊被什么人紧紧地抓住了。并立刻被捏着提溜了出来。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是一张老太太愤怒的面孔。而我的细胳膊还被她牢牢地攥在手里。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愣愣地看着她。她大吼一声:“你这个小偷!干吗偷我的钱?”我被吓傻了,不知道“小偷”这个称号的来由。呆呆的望着她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时,菜已经卖光了,没买到菜的人纷纷聚拢来看热闹。老太太还在打机关枪似的吵个不停,我基本上不明白她吵的内容,只大体了解到我之所以得到那个光荣称号的缘由。原来我只顾闷头往前挤了,却没考虑上面那只攥着钱的手。她说我的手伸到她的衣服口袋里去了。要不是她时刻保持革命的警惕性,她口袋里的五块钱大概早就被我偷走了。所以她把我抓了个现行。看着她一开一合的嘴,我浑身颤抖几乎要倒下去,胳膊还在老太太手里捏着,像展览着我的犯罪证据。这时,人群里有人出来打圆场了:“看来这个小姑娘挺老实的,也不像会偷钱的主儿,您老人家大人不计小人过,就放了她吧。您看她手里还拿着五毛钱呢,这钱不是您的吧?哪有拿着自己的钱伸到别人口袋里偷钱的小偷啊?放了她吧!”
我不知道那天老太太最终怎么把我饶了的,只记得自己恍恍惚惚回到家里,一头栽倒在床上,浑身像散了架一样,仍然抖个不停。大娘看我脸色煞白,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吓的慌了神,一个劲地问我到底哪里不舒服?可我就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次,是我人生中受到的第一次严重打击和侮辱。感觉自己跟小偷画上了等号,羞于跟大娘提起,蒙头大睡了一天。第二天又挎着菜篮子去菜组了,尽管我心里是那么抵触那个地方,但我不去买菜,一家人吃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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