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集 哑吧毛妮放羊

罗家坳的人姓得杂七杂八，却偏偏就没有一个姓罗的，就像罗家坳一个村子星星点点地洒落在一大面山坡上，却偏偏要叫个罗家坳。倒是山坡根的那条大沟，还有那么一点坳的意思。四季里有三季它都是乱石嶙峋的，夏季里却就成了山洪肆虐的平台，而且那洪水发的不讲一点章法，有时天干路响的，一个大日头晒得人正昏昏欲睡，那沟里却轰隆隆来了水，裹着石块树枝一路争抢不迭的朝山外跑去，却原来是十里八里外的地方下了一场猛雨，这叫人咋防备去，所以罗家坳的大人小孩都知道一入了夏天，这坳里是万万呆不得的。

罗家坳姓毛的就只有毛幸福一家，而且这家人也就只有三口。刨去老婆是自家的人外人的姓，罗家坳姓毛的实在是只有两个人，而这两个人还有一个人没有名字，就是毛幸福十三岁的女儿。一回上边的人来普查人口，问毛幸福你妮儿叫啥？毛幸福一脸迷茫地说：“我妮儿就是我妮儿，还叫啥？”上边的人不耐烦地说：“知道是你妮儿，你妮儿总该有个名字吧？”毛幸福还是那句话：“就是我妮儿吗！”一同跟着的罗家坳的队长崔胜利在一边给毛幸福帮腔：“就是毛妮儿吗，十几年都这样喊过来的，喊顺口了，再有大名也喊不过来了。”普查人口的两个人捏着笔歪过头仔细地审视这个叫毛妮的女孩子，毛妮儿也正用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看这两个难得一见的生人，那个女工作人员试着轻轻喊一声：“毛妮儿。”叫毛妮儿的这个女孩子一下子就听见了，脸红了一红，扭了身就跑开了，一条大辫子垂到半腰，辫梢上扎着一朵不知名的野花花，那花随了人一跳一跳就不见了。

人家问：“不是十哑九聋吗？看她蛮精灵的又不聋，小小年纪咋就哑巴了？”毛幸福在一边搓着手，嘿嘿地干笑了两声：“都是老皇历的事了，喝水喝水。”老婆黑着脸凑上来，剜一眼毛幸福，说还不是让这个死人给糟践成了这样子？一干人瞪起眼却等不来了下文，毛幸福讪讪地摆弄他的镐头去了，老婆像是酝酿了半天就酝酿出了那丁点的一句，紧闭了嘴巴再没了丝毫的响动。几个人出了柴草院子，抬了脚高低不平地走了没几步，那座院子就掩在了枝叶中去，纷纷披披地看不清楚了。又走了几步，却像脑后长了眼睛，觉得悉悉梭梭就在后面跟着，一扭头，那张花骨朵一般的脸仿佛是受了惊吓，一闪又不见了。只有那些哗哗摇动的枝叶，像是争先恐后地说着些云深雾深的人话。

几个人走着还说这个小哑巴还蛮精灵吗！

起了个老早，毛妮儿来来回回地几回才把眼揉开了，窗户外边黑洞洞的还没有一丝丝的麻亮，毛幸福起早要去西山坡犁地，一边吆喝着牛顺便把毛妮儿也吆喝起来了。毛妮儿迷迷瞪瞪地穿好衣裳，摸着出了屋门，脸也不洗一把就拉开了羊圈的栅拉门，两个大羊三个小羊“咩咩”地叫着撒着欢跑了出来，一股羊膻味儿和尿臊味儿也立即跟着冲了出来，那股很浓的味道像是长出了细密密的手脚，很快就洒满了院子，然后就是爬过墙头，有滋有味地散在了湿漉漉的晨风里。

出了村子那条羊肠子一般的小路，不是下沟就是上山，羊和人挤着走，左拐右拐，一点一点就拐进林深处，天还没有大晴开来，雾蒙蒙里人和羊一闪一闪就都不见了，仿佛就是晨雾里划过去的一道影子，转眼又化成了一片轻雾散了开去。

毛妮儿在头里走，几只羊跟在身后，不时地东找一口西找一口，一个一个落了下来。毛妮儿站下来等，领头的大羊跟上来用头使劲地蹭毛妮儿的腿，毛妮儿调皮地用手扯扯羊的耳朵，大羊抬了头“咩咩”叫了两声，另外的几只羊像听到了命令，跑着跟了上来。可是路边那些浑身披着点点露珠的草叶像是抢着和它们打招呼，它们鲜红的嘴唇这里闻闻那里碰碰，它们的小身子在草丛里钻出来又钻进去，浑身蓬松的羊毛很快就被露水打湿了。

毛妮儿放羊还是她自己争来的。也就是六七岁的时候，见着一般大一起玩的伙伴们一个个背起了书包，唧唧喳喳跑出树林的时候，就急得拽着娘的衣襟“啊啊”地叫着，拽得紧了把娘拽恼了，回过身“啪”地给了毛妮儿一巴掌，毛妮儿“嗷嗷”地哭起来，把娘哭得也掉泪了，返身抱了毛妮儿，把毛幸福天杀地杀地痛骂了一顿。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慢慢地毛妮儿也就不哭闹了，前前后后地跟着爹和娘，大人在地里忙活的时候，毛妮儿就一个人在地头拽些草编花帽，编成了一个圈子就找来些野花往上插，她戴着自己遍成的花帽高兴的“啊啊”地叫，山山坡坡地疯跑，娘喊她“死闺女，快去树阴里玩，晒黑了长大看谁要你。”毛幸福直起腰，两只眼追着闺女远远近近来来回回，说没人要俺还舍不得哩，老婆说，去，看你老了谁侍侯你去？毛幸福的目光就散散淡淡的看老婆，老婆说看我干啥？又不是我不想养，毛幸福叹口气，说等等吧，早晚会有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