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 056 本音物语演播 傅东华译本

2023-06-05 01:12:4139:50 9619
声音简介

第五十六章
瑞德出门已经有三个月了。这三个月中间,
思嘉不曾接到过他的一封信。她不知他究竟在那里,
也不知他还有多少日子才回来,实在,
他到底回不回来也还没有把握呢。在这期间,
她照常进行自己的业务,外表上还是把头抬得高高的,
内心却一迳都不能安适。近来她身体也不大很好,
但是因有媚兰在后边督促,仍旧每天都到店里去,
两个厂里也胡乱去照看照看。现在店里的营业比从前加了三倍
,钱也源源不断滚进来,但是她忽然觉得厌倦了,
每天到店总要发脾气,故意跟那班伙计找是非。
高沾泥管的厂里现在做得很发达,木场里营业也好,
出来的货马上就能销,但又不知是什么缘故,
他的一言一动没有一次能中她的意,高沾泥是爱尔兰人,
脾气跟她自己一样的,经过她几次的无理取闹,
便恫吓着要辞职了,她这才又不得不向他道歉。
希礼管的那个厂,她是绝足不去的。
有时希礼要到木场里来,她就连木场里也不去了。
她知道希礼也一迳回避着她,但是媚兰常常要来找她去,
去了就不免要跟希礼碰头,希礼总要现出非常侷促的样子。
她很想找希礼私下谈一谈。她要问他究竟对她恨不恨,
究竟当时对媚兰怎样说法,但是希礼始终将她挡拒于一丈路外
,而且神色之间彷彿求她不要再开口。
她看见希礼一天天苍老下去,而且脸上一迳现着懊丧的神情,
就觉得心上加重了一重负担,又加希礼厂里每个礼拜都蚀本,
心中懊恼却又不敢说出来,只得咬紧牙关熬忍着。
希礼对于现在这个僵局彷彿一点儿没有办法,
思嘉就觉得他实在不如瑞德了。
她知道瑞德无论遇到怎样的难题,总都有办法可以解决,
因而不由她不对他起敬。
瑞德临走时候那样侮辱她,她当然不胜愤恨,
但是现在事隔几个月,她的愤恨渐渐消灭了,
便一天天的惦记起瑞德来了。她想起瑞德在家的时候,
虽然常要跟她闹别扭,家里总觉得非常有趣,非常热闹。
瑞德会讲笑话,讲俏皮话,讲刻毒话,常要惹得她笑个不歇。
有时他竟会不顾羞耻,把自己从前的种种恶业都讲出来,
在别人听了都要大为骇异的,思嘉听了却觉得津津有味,总之
,瑞德在家的时候她从来不会感到寂寞。
现在瑞德走了,美蓝也走了,她就觉得非常寂寞了。
她始终不知自己对于孩子会要这么的惦记,
她又记起瑞德临走时曾经骂她不会管孩子,
现在她就利用闲空时间在卫德跟爱啦身上用起功夫来,
谁知那两个孩子对她一点儿没有反应,
这才使她不能不相信瑞德的话。因为那两个孩子的婴儿期间,
都碰到她自己弄钱弄得最最忙迫的时候,
从来没有余暇去获得他们的信任,博取他们的感情,
所以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再也无法打进他们的小心眼里去了。
爱啦本来就是一个傻孩子。
她对于无论什么东西的注意都不能维持很久,
正如小雀儿在一根树枝上不能站得很久一般。思嘉跟她讲故事
,她老是要打岔儿,老是要拿一些全然不相干的话来问,
而且同是一句话儿问了又要问。卫德呢──大概瑞德是对的。
大概他是害怕她。她觉得很奇怪,也很伤心。
为什么她自己的孩子──而且是唯一的男孩子──要害怕她呢?
有时她想引他说话,
他就睁着察理那样柔和的褐色眼睛朝她看看,
羞得双脚不住踯躅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是他碰到了媚兰
,就会滔滔不绝的谈着,并且把自己口袋里的鱼虫儿、
烂绳子之类都翻出来给她看了。
媚兰对于孩子的确有办法,那是谁都看得明明白白的。
她自己的小玻就是全亚特兰大再乖不过的一个孩子。
思嘉要去对付他,比对付自己的孩子容易得多,
因为小玻对于大人丝毫无成见,
每次看到思嘉总要爬到她膝头上去跟她亲热,不必等别人拉他
。他的相貌很象是希礼,又加胖胖儿的可疼杀人呢!
她的卫德能够像他就好了!不过思嘉也有话可以自解,
媚兰所以能把孩子弄得这么好,
当然是因为她只有这么一个孩子,
而且不必像自己这样担心劳苦的缘故。
有一天卫德先在媚兰家里玩,思嘉过一会儿也去了。
她一踏进大门,就听见卫德在那里大声呼叫,
像在战场上吶喊一般,便不由大吃一惊,因为卫德在自己家里
,向来像小耗子一般不敢开口的。同时她听见小玻也在吶喊。
及至走进坐起间,这才看见他们手里都拿着木刀,
向一张沙发那边进攻,但是一见思嘉走进去,
立刻就吓得不响了。这才看见媚兰从那沙发背后站起来,
头发乱莲蓬的大笑着。
「这里是葛的斯堡,」她给思嘉解释道。「我就是北佬,
已给他们败得一塌糊涂了。」然后指着小玻说,「他是李将军
,」又搂着卫德的肩膀说,「他是毕将军。」
不错,媚兰对于孩子是有办法的,
思嘉终觉得莫测高深罢了。
「不过,至少美蓝是爱我的,喜欢跟我玩儿的,」
她只得聊以自慰的这么忖着。但是她仔细一想,
就又不能不承认美蓝最喜欢的是瑞德而不是她。
而且从今以后她也许再也见不到美蓝了。因为照她猜想起来,
瑞德也许已经到了波斯或埃及,并且要永远耽在那里了。
后来她因为心神不安,去找米医生诊治,
以为诊断的结果一定是肝症或是神经衰弱之类,
谁知米医生说她又有孕了,使她不由得大大吓了一跳,
当即她回想起了那狂欢的一夜,不觉满脸都涨得绯红。
她前几次听说有身孕,都觉得非常懊恼,这回却不同了,
她竟觉得高兴了。倘使是一个男孩子呢!
倘使是一个活活泼泼的男孩子,不像卫德这样精神萎靡的,
那末她一定要好好的养起他来。
现在她已经有闲空功夫可以专心养孩子了,
并且不愁没钱栽培他了,这是多么快乐啊!
她很想写一封信到查尔斯顿,由瑞德的母亲转交给瑞德,
把这事儿告诉他。哦,他为什么还不回来呢?
要是等孩子养出了他才回来,那就他怎样也分辨不清了!
但是她如果写信给他。
他一定当她巴望他回去那就要被他笑死了。不,
她绝不能让他当是自己少不了他的。
正在迟疑间,忽然接到宝玲姨妈从查尔斯顿寄来的一封信,
这才知道瑞德确曾到查尔斯顿去看过母亲,并且知道他并未出国
,便觉放心了许多。照那信上看起来,
瑞德曾把孩子带到宝玲姨妈家里去过,
也带到幽籁姨妈家里去过。信中将孩子大加称赞,
但对思嘉自己却颇有微词。
「这小东西真美丽极了!」那信上写道。「
将来大起来一定是个人人追求的美人儿呢。可是你总也知道,
谁要追求她的怕不容易通过她父亲这道难关罢,
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父亲爱儿女爱得像白船长这么厉害的
。我在没有遇到白船长以前,总以为你们的婚姻一定非常悲惨
,因为查尔斯顿人从来没有说过他一句好话,
只听见人人都替他家族可惜的。所以他刚来的时候,
我跟幽籁都一时决不定办法,到底接待不接待他好呢──
不过那个孩子究竟是自己的外孙女儿囉,是不是?
谁和我们跟他一见面,不觉大家都吃了一惊,
才知轻易听信别人的谣言实在是不道德的。
原来他是一个极好的好人,相貌又长得十分好,又很庄重,
很有礼貌,对于你跟孩子又是这么一味溺爱的。
「所以,现在,我就不得不写信来劝劝你了,
因为我跟幽籁都曾有所闻,起初还不肯相信,及至见了白船长
,才知是确有其事。我们听说甘先生有一爿店留下给你,
你亲自在那里管,那是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
又听见别的种种不堪入耳的谣言,我们也都不去理它,
总以为仗刚刚打完,大家日子难过,你也是万不得已。
但是现在我们就不懂了,因为白船长景况很好,
而且你的产业他都管得了,何必再要自己出去经营呢?
我们为的是谣言,不肯马上就相信,
所以不得不向白船长问个明白,谁知道这一问,
倒把我们问得非常伤心了。
「据白船长告诉我,你每天早上都到店里去,
并且不许别人来替你管账。又说你对于那几个木厂兴味很浓。
以致于独个人赶车出外,谁都不要他伴送,
只有一个流氓替你赶车儿,据说还是一个杀人的凶手呢。
我们看白船长说这话的时候,象是心里非常之难受。的确,
他也总算宽容你了,你不应该对他这样的,
所以我现在写信来劝你,思嘉。这种行为你必须马上戒了才是
。你的母亲已经不在了,我是你姨母,应该代你母亲负责任。
你要想想看,将来你那几个孩子大起来,
知道自己的母亲是做买卖的,叫他们何以为人呢!
他们要是知道自己的母亲一天到晚跟那班粗人在一起,
受那班粗人的侮辱,不要觉得伤心吗?这种不守妇道的──」
思嘉不等说完。就赌了一个咒,将那封信扔开了。
她想两个姨妈住在那卑陋的房子里,
若不是她每月寄钱去养活她们,早就已经饿瘪了,
现在竟敢向她来说好歹了!哼,不守妇道!
要不是我不守妇道的话,她们早就做叫化子去了。
还有天杀的瑞德,他也竟这么多嘴,
把这许多噜哩噜囌的事去对她们说!还说他心里难受呢!
他要向那几个老太婆去讨好罢了!
要显出他自己是个多么专心的丈夫和父亲罢了!真是鬼啊!
他要这样去说我的丑话,到底有什么意思啊?
但是一会儿之后,这一阵愤怒就变成了麻木了。
因为近日以来,她已经失去了从前那一股傻劲。
她现在的唯一希望,只是要希礼恢复从前那一种光彩──不,
只是巴望瑞德早些回来使她可以笑。
突如其来地,他们回来了,回来的第一消息,
就是行李砰砰落在前面穿堂地板上的声音,
随后就听见美蓝高喊着「母亲!」
思嘉急忙从房间里跑到楼梯顶,
看见女儿擘着一双矮胖的腿儿正要迈上楼梯来。
一只憔悴不堪的条纹小猫抓在她的胸口上。
「祖母给我的。」她抓住小猫的后颈擎出来,
非常兴奋地嚷道。
思嘉一把将她从地上抱起,亲亲热热吻着她,
暗中深幸有这孩子打混场,不必马上和瑞德见面。
她从美蓝肩膀上看过去,看见瑞德正在门口开发马车钱,
在这当儿,他也转过头来朝楼梯上一看,看见了思嘉,
便脱下头上的帽子,伸开了两条臂膀深深鞠了一个躬。
她一接触到他的乌黑眼珠子,不禁心里砰砰跳起来。
「嬷嬷呢!」美蓝一边问着一边扭着身子要下去,
思嘉只得将她放下地。
这时思嘉心里有些觉得为难起来了。
第一要装起随随便便的态度跟瑞德相见,已经是颇不容易,
再加上自己有孕的事儿,又怎么向他开口呢?正想着,
瑞德已经一步步迈上楼梯来,她一看他的脸,
仍旧是那么漠然没有表情的。
因想这桩事儿一定得等些日子再跟他开口,
不能马上就跟他去说。照理,这种消息应该让丈夫尽先知道,
因为做丈夫的听见这种消息总觉得快乐。不过瑞德却又当别论
,他不见得会觉得快乐。
她站在楼梯顶,伏在栏杆上,
暗忖瑞德也许要来和她亲吻了。但是不,他并不来和她亲吻。
他只说「你脸上苍白得紧呢,白太太。难道胭脂都用完了吗。

并没有一句说他在外如何思念她的话。
虽是假意的也没有一句。其实即使嬷嬷在面前,
他也何妨来跟她亲一个嘴呢?
何况嬷嬷已经领了美蓝向育儿室里去了。他只站在她旁边,
没精打彩的将她审视着。
「我看你憔悴得很,难道是因思念我而起的吗?」
他问这话的时候,虽则口角有点儿微笑,眼睛却不笑。
哦,他仍旧是这种态度的!他仍旧是这么可恶的!突然间
,她觉得自己肚里的血块又是一场冤孽了。
因为如今跟他面对面站在这里的这个人,对她竟是跟雠人一般
,她怎么好再把他的种子留在自己身上呢?这么一想,
她回答他的话里就不觉含着恨毒了,
而这恨毒是谁的眼睛都瞒不过的,
于是瑞德嘴边那一点点的微笑也突然消失。
「呸,谁来思念你?你不要像煞有介事罢!
我弄得这么苍白,都要怪你的不好。这是因为──因为──」哦
,在这许多用人的面前怎么好说出这种话来呢!
可是她看见瑞德这副神气,简直熬不住了。「
因为我又有孩子了!」
他突然抽进一口气,
将她浑身上下掠过了一眼然后跨上前一步,
彷彿要去抓她的肩膀,但是她将身子一扭闪开了。
他见她眼睛里含着那样的恨毒,立刻把脸沉下来。
「真的吗?」他冷冰冰的说。「唔,
谁有这大幸运做父亲的呢?希礼吗?」
当时她正抓住一根刻花的梯顶柱,
听了这话不期气得将手拼命的捏着,捏处正是一只狮子的耳朵
,深深刻进她手掌肉中,直刻得她痛起来方才觉得。
她想自己跟他做了这几年夫妻,
万想不到他会给她这么厉害的侮辱。当然他是跟她开玩笑的,
但是有些玩笑开得太过分,叫人受不了的呢。
她恨不得将手指搯进他眼睛里去,
将那怪里怪气的光芒搯出来为止。
「你这天杀的!」她开始说,她的声音气得发抖了。「你
──你,你明明知道孩子是你自己的。你不要孩子,
难道我要孩子吗?像你这种畜生,
那个女人家是愿意替你养孩子的?哦,
要是孩子不是你的倒好了!」
她看见他的面孔突然改变了,突然因忿怒而拘挛了,
此外还有一种神情是她不能分析的。
「那好?」她在暗中称快道。「那好!我倒底把他气坏了
!」
但是一剎那之间,他又仍旧回复那种漠然的神色,
然后摸了摸半边的胡须。
「得了,不要生气了,」他一面说,
一面撇开了她管自跨上最后一级楼梯去。「你再要这么生气,
也许会闹小产的。」
霎时之间,她把养孩子的种种情形一齐想起来──呕逆,
等待,大肚子,阵痛,都是他们男人家不能领会的。
谁知现在他反拿她来开玩笑了!她要去抓他,
非要等那黑脸儿上见血才痛快。于是她像一只猫,
一扑扑到瑞德身上去。瑞德将身子一闪,
急忙伸出一条臂膀挡开她。谁知那新上蜡的地板非常滑溜,
她经他这一挡,立即失去了平衡。急忙要想抓住梯顶柱,
却又失了手。于是她仆倒在楼梯上,把肋骨碰伤了,
痛得像刀戳一般,当即头晕眼花,把持不住,
一骨碌一骨碌的一直滚到楼梯脚下去。
这是思嘉生平第一次害病,除了做产的期间不算。
她自己知道病势不轻,怕要不起。因为她只要略透一口气,
那受伤的肋骨就要痛得不得了,同时脸也擦伤了,头也涔涔然
,浑身都像有许多恶鬼在那里拿熨铁烫她,拿破锯子锯她。
虽也稍稍有间断的时候,却又力乏得不能动弹。
她觉得做产虽然也苦痛,总没有这样的厉害。
她曾经养过了三胎,总都两个小时之后就会很贪口的吃。
这回她却只能喝凉水,什么吃下去都要呕了。
孩子来时那么的容易,不想去时竟会这么的苦痛!
奇怪的是,她一听说这个孩子养不成,心里竟像油浇一般了。
更奇怪的是,偏偏这个孩子是她真正要它来的。
为什么要它来呢?她自己也曾想过一下,可是她的心太疲倦了
,什么事情都想不出来了。她所能想的只有死。
她觉得死已经在她房间里,她没有气力抵挡它,
没有气力把它打回去,因而她害怕了。
她希望一个强壮的人来帮助她。来拿住她的手,将死挡回去,
直至她自己的气力回复起来能抵挡为止。
她竭力咽下了愤怒,希望瑞德进来,但是瑞德不进来,
她又不好意思差人请他去。
她对于他的最后记忆,
就是当他在楼梯脚的黑暗穿堂里将她抱起来的时候,
当时他的面孔雪白着,除了恐惧之外什么表情都没有,
只是极着喉咙喊嬷嬷。然后彷彿记得自己被他抱进房里来,
然后黑暗笼罩着了她,什么知觉都没有了。然后只觉得痛,痛
,只听见房里满是嘤嗡的声音,以及白蝶姑妈的唏嘘啜泣声,
米医生的粗暴命令声,楼梯上脚步奔忙声,
穿堂里踮脚尖儿走路声。然后彷彿来了个眩目的闪电似的,
一种死与恐惧的意识突然袭来了,当即她想尖叫出一个名字来
,而那尖叫却成了一种耳语。
但这寂寞的耳语立刻引出了一个回应,
那是从床边的黑暗中发出来的,声音很低很温和,
彷彿唱抚儿歌似的说道:「我在这里呢,亲爱的。
我一迳都在这里的。」
媚兰握住她的手,将它轻轻揿在她自己阴凉面颊上,
于是她心里的死与恐惧逐渐退却了,
她想旋转头来看看媚兰的脸,可是转不动。
于是她幻想做媚兰在这里养孩子,彷彿媚兰正躺在床上,
北佬快到了。城里已经起了火,她非赶快逃不可,
但是媚兰正在养孩子,她是不能逃走的。她必须等在那里,
等到孩子养出来,因为媚兰正需要她耽在身边助她的气力。
媚兰正在受煎熬,彷彿被煨红的铁钳子在那里钳,
被钝刀在那里刮,一阵又一阵的痛。
但是米医生到底来了,虽则车站上的那些伤兵需要他,
他终于来了,因为她听见他在那里说:「她在谵语呢!
白船长那里去了?」
那天夜里,她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清楚,
一会儿是她自己在小产,一会儿又变做媚兰在呼喊了。
在这期间,媚兰寸步不曾离开她,一迳拿她的凉手给她安抚着
,一点不露徒然焦灼的状态,也不像白蝶姑妈那么只会得啜泣
。思嘉每次睁开眼,就要问「媚兰呢?」
媚兰总在旁边立刻答应她,有时她很想叫出「瑞德──我要瑞德
」来,但是立刻就会得如梦初觉,觉得瑞德不要她,
便又把这话收回去了。
有一次她问起「媚兰呢?」回答她的却是嬷嬷的「要什么
,孩子,」同时就有一块冷手巾揿到她额头上来。
于是她一叠连声的喊「媚兰!媚兰!」
但是媚兰好久好久还不见。原来她正在瑞德房里,
坐在瑞德床沿上。瑞德已经喝得烂醉了,
像个小孩子似的呜呜哭着,将头伏在媚兰膝踝头,
赖在地板上打滚。
媚兰每次从思嘉房里出来,总见瑞德把房门大大开着,
坐在床沿,眼睛瞪着思嘉的房间看。
他房间里已经弄得了一塌糊涂,满地都是雪茄烟头,
桌上乱摊着一盆一盆不曾吃过的饭菜。床也乱七八糟的,
许多日子没有铺了,他却一迳坐在床沿上,──胡须留得长长的
,显然已瘦了许多──一刻不断的抽着烟。他看见媚兰的时候,
也从来不问一句。她却总要在他们门口站一会,
把消息报告给他,或者是:「唉,她倒更厉害了呢!」或者是
:「不,她还没有问起你。她在谵语呢!」又或者:「
你绝不可以绝望,白船长。我来替你做点热咖啡起来,
你得吃一点东西,这样你要弄出病来的。」
媚兰一连几夜没有睡,已经倦到几乎什么都不能感觉,
但是她一迳替瑞德可怜,可怜到心都作痛。
她想自己明明亲眼看见他这么突然瘦下去,
亲眼看见他脸上苦痛不堪,人家怎么可以说他这许多坏话──
说他没心肝,良心坏,不爱思嘉呢?
因此她每次走出病房去向他报告症状的时候,
词色之间都格外显得和婉。那时瑞德恰像一个犯罪者,
在那里等待裁判,
又像一个小孩子突然跑进一个四面仇敌的境界一般。
然而一碰到了媚兰,不论谁都要变小孩子的。
可是后来思嘉好了些,媚兰欣欣然跑到瑞德那里去报告,
她所见的竟是出乎意外了。床边桌上放着一个威士忌酒瓶,
已经空了半瓶了,满屋子都是酒气。
他抬起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朝她看了看,虽则紧紧的咬着牙关,
下颚上的肌肉仍旧禁不住簌簌发抖。
「她死了吗?」
「哦,不。她已好了许多了。」
他就说:「哦,我的上帝!」随即将头一仆仆在双手中。
她看见他的阔肩膀抖得非常厉害,彷彿打寒噤一般,
原来他在哭了。于是媚兰的一肚子可怜立刻变成了恐怖,
因为她从来没有看见男人哭过,
何况是瑞德这样一个倔强的硬汉,竟会得这样抱头大哭,
更加把她吓得什么似的了。
起先她还以为他醉了,但是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
她瞥见了他的眼睛,觉得他又不像醉。于是她急忙走进他房中
,将房门随手带上,跑上前去安慰他。
因为她虽然从来没有见过男子哭,却曾劝好过许多哭泣的孩童
。谁知她刚刚将手放到他肩膀上去,
他就突的一把抱住了她的衣裾。然后不知怎么一来,
她已在他床沿坐下来,他也已经跪在地板上,
将头伏在她膝踝上了,同时双手拼命抓住了她的衣裙,
直抓得她差不多喘不过气。
她在他头上轻轻摸了摸,用非常温慰的声音对他说:「
怎么!怎么!她是好起来了呢。」
他听见她这句话,便把她抓得更紧,
口里像念经似的讲出一番话来。这是他的招供,这是他的忏悔
,有时说得很模糊,有时说得很清楚。媚兰起先一点都不懂,
及至慢慢懂起来,
方知他是把他自己跟思嘉的一切秘密倾筐而出了。
有些话他说得过分赤裸裸,以致媚兰一阵阵红起脸来,
还亏得他的头是伏在那里的。
她又拍拍他的头,跟拍自己的小玻一样,说道:「得啦,
白船长!这种说话你不能对我说的!你是昏了头了。得啦!
好啦!」但是他仍旧滔滔不绝的说下去,
仍旧牢牢抓住了她的衣服,
彷彿她的衣服就是他的生命的希望一般。
他在责备自己的行为,多半是媚兰莫名其妙的,
他又模模糊糊提到华贝儿的名字,媚兰更觉得不知所谓。
然后他竟将媚兰拼命摇撼起来,一面大嚷道:「我杀了思嘉了
!我杀了思嘉了!你是不懂的。这个孩子她本来是不要的,
可是我──」
「得啦!得啦!你真是昏了神了。不要孩子!
女人会有不要──」
「不!不!你是要孩子的。她可不要。她不要我的孩子──

「你不懂的,她本来不要孩子,硬是我给了她的。
这个孩子──这个孩子都是我的罪孽。我们是久已不同床的──

「嘘,白船长!你不应该对我说──」
「那天我是喝醉了,糊涂了,而且存心要害她──
因为她害了我了。我是要──我也曾──可是她不肯要我。
她从来都不肯要我。我一迳都在努力──都在拼命努力要求得她
──」
「哦,得了罢!」
「我并不曾想到有这个孩子,直至那天──
那天她跌倒的时候才晓得。我出门的时候,
她不晓得我的通信地址,所以不曾写信告诉我──可是即使知道
,她也不会写信给我的。我告诉你罢,我要是知道这桩事情,
我就立刻赶回来了,不管她要不要我都赶回来了。」
「哦,是的,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你要知道,近来我是天天都在发狂,
天天都喝得烂醉的呢!那天她在楼梯上将这件事告诉我的时候
,你晓得我怎么檬?你晓得我怎样对她说?我大笑着对她说道
:『你不要生气。也许会闹小产的。』她呢──」
这时媚兰突然觉得自己膝踝上的那个头非常厉害的拘挛起来,
便吓得脸也白了,眼睛也楞了。她低头一看,
突然看见他那双褐色的手大而且强壮,
并且满手毛氄氄的吓杀人,不禁将身子往后退缩。照理,
像这样的一双手总应该是非常凶暴非常残忍的,
谁知现在竟是这么无能为力的拖住她的衣裾不肯放手呢!
于是媚兰暗忖道:难道当初关于思嘉和希礼的那番谣言,
他竟会信以为真,因而对希礼有了妒意吗?不错,
那桩事情发生了以后,他立刻就出门去了。──可是不,
他不会是为此而去的。他向来就是这么突然的来,突然的去,
并不是从这回起。他也一定不会相信这种谣言。
他这人是很聪明的。而且他如果真的妒忌希礼,
为什么不把希礼拿枪射杀呢?至少也总要向希礼要求解释囉。
不,绝不会是这样的。他一定是喝醉了,
一定是神经紧张过度了,所以这些话语都不过是呓语罢了。
大约他们男人也跟女人一样,神经不得过分紧张的。
他大概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也许是跟思嘉有过了一点小口角,
而他把它张大起来了。也许他说的话里也有一部份是真实的。
但绝不能全部都真实。哦,至少最后那一段情节绝不会真实!
他爱思嘉爱得这么热,绝不至于对她说这种触心话的。
他一定是醉了,一定是病了。这么一想,
她就把瑞德看做一个害病的小孩一般,觉得非去疼疼他不可。
「得啦!得啦!」她像疼小孩似的说道。「
那你可以不要响了。我都明白了。」
他突的抬起头来,拿一双血红的眼睛瞪着她,
同时猛然甩下了她的衣服。
「不。天晓得,你并没有明白,你是不能明白的!
你的心肠太好了,因而不能明白的,你虽然不肯相信我,
但是我说的话没有一句不真实,我简直是一只狗。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吗?我是发狂了,妒忌得发狂了。
我总以为自己可以使她对我有情意,
谁知她对我始终都没有一点情意。她并不爱我。
她向来都不爱我。她爱的是──」
他的热烈眼光接触着她的,就把话突然收住,
大大的张开嘴来,彷彿直到现在方才明白自己是跟谁说话似的
。这时媚兰的面孔已经变得雪白,可是眼睛仍旧稳定而柔和,
仍旧充满着怜悯与不信。
同时她神气之间流露出一种静穆和天真,
这对于瑞德就不啻是在他那黝黑脸皮上打了一记耳掴,
当即将他脑壳子里的酒精清出了许多,
而把他那一套疯狂的酒阻在半路里。
于是他口里只剩一种喃喃的自语,同时将头低垂了下去,
眼睛䀹了䀹的慢慢清醒过来了。
「我真是一个鄙夫,」
他喃喃自语着重新伏到媚兰膝踝上去。「
可还不至卑鄙得怎样厉害。我刚才对你说的话,
你都不肯相信是不是?你是太好了,所以不能相信我,
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真正的好人。你是不信我是不是?」
「是的,我不相信你,」媚兰一面安慰他,
一面重新挼起他的头发来。「她是快要好了。喂,喂,白船长
!你不要哭啊!她是快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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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缘呀,美蓝的死是击溃瑞德的最后一根稻草,离开才是最好的结局。

deercho

要听哭了,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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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佳和魅蓝是真爱

deercho

心疼思佳

云殇_hb

思嘉对白瑞德的态度白瑞德一点也不无辜,他总是让思嘉觉得他是在戏弄她,他对她没有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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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语日本

“物语”相当于中文的“故事”或“传奇”。《物语日本》收入的是谈方便面、澡堂泡汤、忍者剑客、招财猫、《荒城之月》、《竹取物语》、岁时纪事的日本生活寻常小景。全书深...

by:Wja4angela

日本物语

文稿详见微信订阅号【日语之声】。每晚9点,准时更新日语美文,用最动听的日语和你说晚安。

by:日本物语

回音的梦物语

凝爱成音,珍藏回忆,纪念永恒。暖心小故事,听ta说的那些故事,你是否也会感动?

by:杜骁

傅雷家书|本音物语

你们这些生在今日的人,你们这些青年,现在要轮到你们了!踏在我们的身体上面向前吧。但愿你们比我们更伟大、更幸福。我自己也和我过去的灵魂告别了;我把它当做空壳似的扔...

by:本音物语

史海心航|本音物语播讲

本书作者通过自己的数十篇各类文章——既有大量纯专业性质的论文,也有教学管理、教学改革和教书育人的篇章;既有反映时代进步、家乡巨变的内容,也有鼓励后辈奋进、贴近生...

by:本音物语

日本語の物語

【日语版故事大合集】日本民间故事、童话故事、世界童话故事等。

by:未来之声

五音深夜物语

诗歌、散文、小故事的全民朗读...

by:五音杂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