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 057 本音物语演播 傅东华译本

2023-06-05 01:13:0938:13 9894
声音简介

第五十七章
一个月以后,瑞德送思嘉上琼斯伯罗的火车,
思嘉还是很苍白,很消瘦。卫德和爱啦也要跟她一同去,
默默无声的跟上了火车,
侷促不安的看着母亲那副憔悴静默的脸面。
他们并不跟随在母亲身边,只是紧紧缠住百利子,
因为他们觉得母亲跟继父之间有一种冷冰冰的气氛,
也都在栗栗的忧惧。
这时思嘉还不曾复原,但是要回陶乐去了。
近来她心里烦闷之极,
无时无刻不在那一团斜缠不清的思想里兜着圈子,
觉得亚特兰大这个环境非赶快脱离不可,否则她要闷死了。
当初亚特兰大被军队围攻,她曾逃出过一次,
这回是第二次逃出了。其时种种不愉快的思念纷至沓来,
她便只好又用她那惯用的防卫法:「我现在不去想它。
想了我要受不了的。我等明天到陶乐再想,
明天到底又是一天了。」照她现在想起来,
她一经回到家乡那种幽静的境界,见到那种碧绿的棉花田,
她的种种愁烦就立刻会得消散,而紊乱的思想重新会上轨道的

瑞德目送着火车开出,直至看不见影子为止,
那时他脸上现出十分的悲苦,便叹了一口气,掉转头,跳上马
,骑到藤萝街媚兰家里去了。
那是一个温暖的早晨,媚兰坐在一个葡萄翳的廊子上,
缝补篮里高高堆着一堆破袜子。他一看见瑞德在门口下了马,
将缰绳扔给道旁一个黑孩子,心里便觉得麻乱起来,
不知怎样才好了。自从思嘉病中他喝醉了那天起,
她一迳没有跟他单独见过面。在思嘉调养期间,
她去探问的时候总不免要见到他,但都不过随便谈几句,
眼睛始终不敢跟他相接触。好在他每次碰到她,态度都很自然
,彷彿不曾有过那回事似的。她又记得希礼从前常常说,
男人醉时所说的话所做的事,醒时大都不记得,
所以她现在默默祈祷瑞德也已把那天的事情忘记了。
他若还记得那天说的那么些疯话,
现在跟他见面不是要羞杀人吗?所以当瑞德走上台阶来时,
她脸上不觉泛过了一阵红晕。不过她转念一想,
以为他总是来请小玻去跟美蓝做伴玩儿的。
他总不见得这么不知趣,以至为了那天的事亲自跑来谢她罢!
她站起来迎接他,见他体魄那么的魁梧,
跑路竟会这么的轻快,又照常惊异了一下。
「思嘉动身了吗?」
「是的。她回陶乐一趟一定有好处,」他微笑着说。「
我有时候想她像那神话里的巨人安替厄斯,【注:Antaeus,
希腊神话里的巨人。他的母亲是大地,
他打仗时只要脚碰着大地,他母亲一迳会替他接力,
所以始终不败。后来赫丘利斯将他悬空抢起来,才得将他杀死
。】碰一碰大地母亲就会强壮起来的。
思嘉不能跟她心爱的那一带红泥离开得太久。
现在她回去看看那些正在生长的棉花,
想来比米医生的什么补药都要好些罢。」
「你请坐罢」媚兰说时双手有些儿发抖。
因为她见到了十分男性的人,心里总觉得惴惴不安,
现在瑞德这样的魁梧而男性,便似放射给她一种的力和活气,
使她尤其觉得自己藐小薄弱了。他的面孔又是那么黝黑而狰狞
,他的肌肉那么发达而刚健,然而那天他曾屈膝在她脚下呢,
她曾把他那个头放在膝踝上呢!现在回想起来,
这都似乎是不可能的了。
「哦,天,」她想到这里又不觉红起脸来。
「媚兰小姐,」他轻轻的说道。「
我这一来使你觉得不安吗?我是不是应该走开呢?
请你坦白说罢。」
「哦!」她想道。「他是记得的!他还知道我觉得不安呢
!」
她抬起头来朝他恳求似的看了看,
突然她的差愧和惶惑都消失了,原来他的眼睛非常之安静,
非常之和气,非常之了解,她竟不懂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慌张了
。他的神气很象是疲倦,而且有点儿悲哀,
这就使她尤其觉得诧异,
她刚才怎么想他会把这不愉快的题目提出来说呢!
这不是两方面都愿意忘记的吗?
「这可怜东西,他是在替思嘉发愁呢,」她想。
然后装出了一个微笑,说道:「你请坐下罢,白船长。」
他重沉沉的坐了下去,她就把修补的袜子重新拿起来。
「媚兰小姐:我是来请求你一桩事儿的,」说着,
他微笑起来,口角往下别了别。「我有一桩事儿要欺骗人,
请你帮我一下忙,我知道你是要害怕的。」
「欺骗人?」
「是的。的确,我是来跟你谈一桩生意的。」
「哦,天!那末你不如跟卫先生去谈罢。
我对于生意事情实在蠢得很。我没有思嘉那么聪明。」
「我怕思嘉是太聪明了,于她自己没有好处的,」他说。
「现在我也就为这桩事来跟你商量。你知道,她这一回是──是
──病得多么厉害啊。过几天她从陶乐回来。
对于店里厂里的事情一定还是不放手,
一定还要重新再干起来的。我是怕她的身体呢,媚兰小姐。」
「是的,她实在太劳神了。你必得阻止她,
好好替她当心着。」
他笑了。
「你总知道她这个人多么拗罢。
我是连辩论都不敢跟她辩论的。
她简直就像一个一厢情愿的小孩子。她不要我帮她的忙,
也不要任何人帮她的忙。
我也曾尝试劝她把厂里的利益拿去卖掉,
所以现在我跟你商量来了,我知道思嘉厂里的盈余利益,
除了卫先生之外谁都不肯卖,所以我希望卫先生去买过来。」
「哦,天!这当然是极好的事儿,可是──」
媚兰突然把话收住了,将嘴唇咬得紧紧。
她不便对一个局外人提起钱的事。
原来希礼虽然有厂里的薪工可拿,她们至今却没有多大的积蓄
。媚兰平日也极力节省,可是仍旧余不了多少钱。
这是她早已觉得懊恼的。她也不知道他们的钱到底用到那里去
,希礼每月拿回来的钱,总只能勉强支持家用。
一经遇有额外的支出,她们就要觉得窘了。当然,
她自己的医药费就是一笔很大的支出,
此外是希礼从纽约定来的书籍和器具,也不在日常开支内的。
还有地下室里的那些流浪人,也得不少的钱去养活。
而且希礼心肠非常软,凡有从前联盟军里的人员来向他借钱,
他是从来不作兴拒绝的。而且──
「媚兰小姐,我愿意借钱给你们,」瑞德说。
「你真太好了,可是我们也许要还不起的。」
「我并不要你们还。你不要生气,媚兰小姐!
你且听我把话说清楚。只要思嘉能够不再到厂里去费精劳神,
那你们的功劳就已比还我的钱加倍了。思嘉单有那爿店,
已经够她忙碌,够她消遣的……你懂得吗?」
「唔──懂是懂得──」媚兰迟疑不决说。
「你不是要替你的孩子买一匹小马吗?
你又希望他去进大学,进哈佛,并且到欧洲去留学吗?」
「哦,当然的,」媚兰说时不觉兴高采烈起来,
因为每次有人提到她小玻的事,她总是这个样儿的。「
我那一样东西不想给他呢?可是──,现在大家手头都不充裕呢
。」
「要是卫先生把那木厂买过来,
将来一定可以弄起很多钱来的,」瑞德说。「
你们小玻资质好得很,总得好好儿把她培植才是。」
「哦,白船长,你是多么狡猾呀!」她笑嘻嘻的说。「
你知道我做母亲的溺爱孩子,就来向我运动了!
你这诡计还有谁看不出来呢?」
「不见得,不见得,」瑞德说到这里方才露出一点喜色来
。「现在别的不用谈,你到底要不要我借钱给你?」
「就是这样,也用不着我来参加这个骗局呀。」
「我们两个人必得串通起来,
对思嘉跟卫先生两个人都瞒住做。」
「哦,天!这是我办不了的!」
「倘使思嘉知道我在暗地打算她──虽则我是为她自己的好
──唔,你是知道她的脾气的!至于卫先生,
我是怕他不肯要我的借款。
因此这笔钱的来源是他们两个人都不能知道的。」
「不过我想卫先生如果了解事情的内容,
他就一定不会拒绝你。他是喜欢思嘉的。」
「是的,这我也知道,」瑞德很顺溜的说。「
不过他还是要拒绝的,你知道他们卫家人的气性多么高傲啊。

「哦,天!」媚兰悲惨地嚷道。「我愿意──老实说罢,
白船长,我是不能欺骗自己丈夫的。」
「为了帮忙思嘉也不能吗?」瑞德现出很苦恼的样子说。
「她是非常喜欢你的呢?」
眼泪在媚兰眼眶子里颤抖着。
「你知道,我是无论什么事情都会替她做的。
她待我这许多好处,我永远也报不了一半。你知道的。」
「是的,」他干脆的说。「我知道她确实帮过你不少忙的
。你能不能骗骗卫先生,
说这笔款子是一个亲房遗嘱里留给你的呢?」
「啊呀,白船长,
我的亲房里面谁都没有一个子儿做遗产的呢?」
「那末,倘使我从邮局里汇这笔钱给卫先生,
不说明是谁汇的,你肯不肯把它拿去买木厂,不至于用在─
用在那些贫穷的联盟派人身上呢?」
「那是我当然肯的。」
「那末事情就此决定了。你是可以守秘密的罢!」
「不过我从来没有对丈夫守过什么秘密!」
「这我知道的,媚兰小姐。」
于是媚兰朝他看了看,顿觉自己平日对他的看法完全不错
,人家都是把他看错了。人家都说他野蛮、傲慢、无礼,
乃至于不诚实。她呢,她是自始就承认他是好人的。
他对她向来都极其和气,极其细心,极其恭敬,
而且多么能够了解她啊!而且他多么的爱思嘉!
他现在能够用这迂回曲折的方法来减轻思嘉的负担,
不是爱她是什么呢。
因而她不胜感动的说道:「思嘉真是运气呢,
能得丈夫待她这么的好法!」
「你说她运气吗?我怕她听见你说这句话,
是不能同意的呢。而且,我也愿意待你好,媚兰小姐。
比待思嘉还要好。」
「我?」她莫名其妙地问道。「哦,你是说小玻罢。」
他拿起了他的帽子,站起来,
低头对她那张鸡心脸上看了看,只见她满脸的天真,
足征胸口里毫无城府。
「不,不是说小玻。我除要帮助你家小玻之外,
还要给你一件东西,你想象得出吗?」
「不,我想象不出,」她又觉得莫名其妙起来。「
我觉得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小玻再可宝贵的,只除了希──
只除了卫先生。」
瑞德不说什么,只低下头朝她看看,他的面孔是沉静的。
「你有心要给我什么,当然再好也没有。
不过我也该算运气了,白船长,因为一个女人所能要的东西,
我已经什么都有了。」
「那就很好,」瑞德突然沉下脸来说。「
我但愿你好好保牢它。」
思嘉从陶乐回来的时候,脸上已没有病容,
面颊已变得胖胖儿红喷喷了。她那绿色的眼睛又重新活泼起来
,光亮起来,且当瑞德带着美蓝到车站上去接她的时候,
竟见她开颜大笑了──这是许多礼拜以来没有过的事。
其时瑞德帽檐上边插着雨支吐绶鸡毛,
美蓝穿着一件礼拜天穿的衣服,却已被她撕得不成个样儿,
面颊上边画着两个蓝色的叉叉,
头发上边插着一根有她身子一半长的孔雀尾,
分明他们动身到车站来接的时候,正在进行一种印第安的游戏
。又从瑞德那种鬼头鬼脑的神色上,
以及嬷嬷那种呢呢喃喃的唠叨上,可知美蓝那时玩得正起劲,
连要来接母亲也不肯擦掉脸上的化妆呢。
「你变做一个叫化子了呢!」思嘉一面吻着美蓝说,
一面将自己的面颊凑上瑞德的嘴去。其时车站上挤着许多人,
不然思嘉不会做出这般亲热的模样。她见美蓝这副邋遢的形容
,觉得怪不好意思,却又看见人人都对他们父女两个咧着嘴,
知道他们并不是笑他们肮脏,乃是笑他们父女在一起玩耍。
因为瑞德之溺爱女儿,早已整个亚特兰大都出了名的。
在回家的路上,思嘉一路谈着乡间的新闻。
近来天气暖热而且干燥,棉花长得飞也似的快,
可是慧儿说今秋的棉价是望落的。苏纶又快要养孩子了。
有一回爱啦咬了苏纶的大女儿一口,苏纶出来替女儿上场,
因而又跟从前一样,跟思嘉吵起嘴来,
卫德有一次打死一条水蛇,还是他独个人打的呢。
汤家的兰弟和珈妹都在做小学教真,这不是开玩笑吗?
他家那些女孩子是连一个「猫」字也拼不上来的呢。
汤贝子嫁了人了,嫁的是一个洛夫乔伊人,
一个只有一条臂膀的胖子。今年他们妙峰山也种了一大片棉花
。汤太太新近养出了一匹小马,乐极了,
跟得了一百万块钱一般。高家旧屋里现在住来了一帮黑人,
人数不少,简直把那房子占去了!据说是从税局里买去的,
把那地方弄得一场糊涂,你看见了要哭出来呢。
高嘉菱两夫妻现在没有消息,不知到那里去了。
方乐西跟自己的嫂子赛莉结了婚了呢!这也其实不得已,
因为他家老姑娘、小姑娘都已不在,
他们孤男寡女同住了这许多年,别人不要讲闲话的吗?
苦就苦杀孟提䕷,但也该怪她自己不好。她太没有勇气了,
为什么一定要等乐西有了钱才结婚呢?
思嘉谈得很高兴,但还有一些事情她没有谈起,
因为谈起了她要觉得伤心。她曾经同着慧儿赶着车,
到各处庄子上去跑一趟,
只见当初那些绵延不断的棉花田都重新变做森林了,
而且到处田里都长满了苕草和杂树,看起来满目凄凉。
大约从前的百亩田中,现在要有九十九亩是荒的。
所以当她们一路走去的时候,简直同进入死国一般。
「这块地方若要它恢复原状,怕是五十年也恢复不了的,
」慧儿曾经说。「现在陶乐要算全区最好一片农场了,
这该谢谢你和我,思嘉,但也是只算得一片两头骡子的农场,
并算不得大垦植场了。其次要算方家的,只比陶乐差一等,
然后才算到汤家。他们是弄不起很多钱来的,
可是他们仍旧维持他们的勇气。至于其余的人家,其余的农场
──」
思嘉不愿回想那种荒凉的景象,所以也不愿谈起它。
何况现在见到亚特兰大这种繁荣气象,回顾起来倍觉凄凉了。
「这里有什么事情吗?」
她们坐在自己家里廊子上之后她才问道。刚才一路以来,
她的嘴一直都没有停过,彷彿静默下来她要觉得很难受似的。
自从她在楼梯上摔交的那天起,
她一迳都没有跟瑞德单独说过话,
所以现在她也不急乎要跟他单独说话了。
她不晓得瑞德心里对她究竟怎么样。当她在调养期间,
瑞德待她是再好也没有了,但是那种好法并不很亲切,
彷彿是客人一般。她想要什么,他件件都能体贴到,孩子闹了
,他便把他们叫开去,店里厂里的事也都由他亲自去照管。
可是他始终不曾向她说过一句「对不起」,
也许他心里并不抱歉。也许他仍旧疑心那个孩子不是他自己的
。光光看那张无表情的黑脸,怎么看得出他的心事来呢?
但是看他的倾向,彷彿他要跟她客气了,
这是他们结婚以来没来没有过的,
又彷彿他愿意把前事一概忘记,从今以后各人管各人,
彼此两无关涉。于是她暗暗忖道,好罢,如果他愿意这样,
她也未尝不愿跟他各管各。
「这里一切都好吗?」她重复问一遍道。「
店里的新盖板换上了吗?骡子交换过吗?啊唷,瑞德,
你把帽子上那两根毛去掉罢。看你这副怪样儿,
等会儿你上街去也会忘记去掉的呢!」
「不,」美蓝嚷着,便抓起父亲的帽子,拿手拦着它。
「这里一切都很好,」瑞德回答说。「
美蓝跟我过得很快乐,她从你去了之后,
怕还没有梳过一回头呢,你不要去闻那些毛,乖孩子,
也许臭的呢。是的,屋盖板都装好了,骡子交换得很便宜。
新闻是一点都没有,什么都沉闷得很。」
然后呻吟了一回,他又继续道:「
希礼昨天晚上刚到这里来过。他问我,
你有没有意思把你的木厂跟你在里边的一部分利益卖给他。」
那时思嘉坐在摇椅上,手里拿着一柄吐绶鸡毛的扇子。
一边扇着一边摇,及听到这一句话,便突然的一齐停住了。
「卖给他?希礼那里来的钱呀?
你知道他们是一分钱也没有的。他挣一个,媚兰花一个的呢!

瑞德耸耸肩。「哦,你要不说,我还当她是很做人家的呢
。真是一家不知一家事!」
思嘉觉得这话很触心,以为瑞德故态复萌了。
便有些懊恼起来。
「你跑开,乖孩子,」她对美蓝说。「
母亲要跟你爹说话呢。」
「不,」美蓝老实不客气的说,一面就爬到父亲怀里去了

思嘉向美蓝耸了耸眉毛,美蓝也耸了回去,
耸得活像她的外公郝嘉乐,使得思嘉几乎笑出来。
「就让她在这里罢,」瑞德不慌不忙的说。「
说到他的钱从那里来,据我所知,彷彿是一个人送给他的,
那人是从前在罗克艾兰的同伴,害天花时希礼替他看护好的。
我听见这件事儿,方才相信人性里面还有感恩这件东西的存在
。」
「那人是谁?是我们认识的吗?」
「信上并没有签名,只晓得从华盛顿寄来的。
希礼自己也想不起是谁来。可是像他这么一个人,
当初打仗的时候,也不知救过多少人的命,
叫他怎样记得这么许多呢?」
思嘉听说希礼有这笔意外横财,不由得大吃一惊,
要不然的话她又要跟瑞德吵起来了,
虽则她在陶乐的时候曾经打定了主意,
以后关于希礼的事绝不跟瑞德斗嘴。至于现在这个问题,
究竟她应处怎样的立场,一时实在也无从确定,
非要等她彻底查明一下不可的,所以她就决意延宕着暂不答覆

「他要买我的?」
「是的。可是我当然告诉他你不会卖的囉。」
「我的事情让我自己管好吗?」
「唔,你不是不肯丢开那两个木厂的吗?当时我告诉他,
说你最喜欢指挥人家,要是没有人听你指挥,你是要受不了的
,所以你倘如把那木厂卖给他,那就成了他自己的事业,
你再不能够指挥他了。」
「你怎么可以对他讲这样的话?」
「为什么不可以呢?事实是如此的,是不是?
我相信他对于我的话完全同意了,不过他是一个上流人,
不好直白说出来罢了。」
「你瞎说!我是肯卖给他的!」思嘉怒气冲冲的说。
直到现在为止,她从来不曾有过卖掉木厂的意思。
她所以想保留它们,理由不一而足,金钱上的理由倒是最小的
。前几年里边,她曾有过好几次,都可以卖到很多的钱,
但是她都拒绝了。因为这两个木厂是她单鎗匹马打成的天下,
所以她要留着它们做纪念。
但是最大的理由还在这两个木厂就是她跟希礼接近的唯一路径
。如果她把木厂卖掉了,她就难得跟希礼见面,
并且作兴永远没有跟他单独谈话的机会了。
然而这种跟他单独谈话的机会,她是不能没有的。
现在希礼对她究竟心里觉得怎么样呢?
是不是因为那次事情受到了羞辱,已经对她没有爱了呢?
诸如此类的问题。她都再也不能让它装在闷葫芦里了。
如果木厂照常进行着,她在厂里常常可以和希礼交谈,
不会惹起人家的注意,而且经过了相当时日,
她总能够将希礼的心挽回过来的。但是要把木厂卖掉呢──
不。她本来是没有意思要卖的,
但是现在瑞德对希礼将她说得这样不堪,希礼不免要觉得失望
,因而她立刻下了决心。就让希礼买去罢,
而且价钱一定要讨得非常便宜,
一定要使希礼不得不感觉她实在宽宏大量。
「我是要卖的!」她盛怒地嚷道。「现在你的意见怎么样
?」
瑞德眼中微微流露出一点胜利的光,
急忙低下头去替美蓝结鞋带。
「我想你要懊悔的,」他说。
不错,她已经在懊悔这话说得太急了。
如果刚才不是说给瑞德听,他是说不定会要把它收回去的。
她耸起眉毛朝瑞德看了看,
见他正像猫儿候老鼠似的在那里侦伺她。他看见她在耸眉毛,
便突然的大笑起来,闪出一副白生生的牙齿。她因他这一笑,
就有些疑心这是瑞德设下的圈套。
「不要是你在这里边玩什么把戏罢?」她骤然的说道。
「我?」他假作惊异的样子耸了耸眉毛。「你总应该知道
。我只要避免得了,绝不会滥做这种好人的。」
当天晚上,
思嘉就把两个木厂和她所有的利益都卖给了希礼。
她这生意并没有蚀本,因为她自己最先提出的最低价格,
希礼并没有接受,结果是照别人出过的最高价格成交的。
她在契据上边签过字,媚兰就把小杯的葡萄酒送给希礼和瑞德
,以庆祝成功。其时思嘉只觉心痛如割,
彷彿卖掉了一个孩子一般。
原来这两个木厂就是她的宝贝,她的自豪,
她那双小手儿单独擘划的成绩。她从一个小厂做起来,
其时亚特兰大还是一片劫余的灰烬,她却不惮艰劳,日夜计划,
日夜奋斗,现在居然从一厂化成两厂,并且办起了两个木场,
养起了十多队骡子,满目繁荣气象了。
现在一旦将它割让给别人,
她这部分惨淡经营的生活从此永远断绝,怎不叫人十分伤感呢

还有一点使她伤心的,
就是她明知道这两个木厂如果没有她在后边把舵,
希礼一定要把她这一点惨淡经营起来的东西亏蚀干净。
希礼是对任何人都信任的,
而且直到现在还分不出货色的好歹来。
从此她又不能再去参加意见,
因为瑞德已对希礼说过她喜欢指挥别人的话了。
「哦,天杀的瑞德!」她心里暗暗咒着。
其时她见瑞德的一言一动都有些蹊跷,更加疑心他是在幕后的
。至于他设的怎样一个圈套,为什么要设这样的圈套,
她一点都不知道。当时瑞德正在跟希礼谈话,她在旁边听着,
便又惹起一肚子气来。
「我想你马上要把那些犯人解僱罢,」他说。
解僱犯人吗?为什么要解僱犯人?
瑞德明明知道厂里所以能得利,就因那些犯人工资的便宜。
而且瑞德对于希礼以后的办法怎么好说得这样确定呢?
「是的,我立刻就要遣散他们。」
希礼回答他时故意避开思嘉的注视。
「你发了昏了吗?」她嚷道。「你要把几个钱亏得精光呢
!而且你打算找什么人来做工呀?」
「我要去找自由黑人,」希礼说。
「自由黑人!简直是胡说八道!
你该知道他们的工资多么高罢。
而且那些北佬一迳要跟在你背后看,
看你有没有一天给他们三顿鸡吃,
晚上有没有拿鸭绒被头替他们塞好。倘使有谁懒惰些,
你熬不住抽他两鞭子,那末北佬就要高声大喊起来,
请你到监牢里去坐坐了。你要明白,只有犯人是──」
媚兰低了头,看着自己叠在膝头的一双手。
希礼神色之间露出不愉快,但又很固执。暂时他不开口,
然后向瑞德瞪了一眼,
看见瑞德眼中露着一种了解和鼓励的神情,
同时思嘉也看出来了。
「我不愿意用犯人,思嘉,」他平静地说。
「好罢,先生!」她有些喘不过气来说。「不过,
为什么呢?怕别人要谈论你,跟从前谈论我一样吗?」
希礼抬起头。
「我是不怕人家谈论的,只要我做的事情正当。
不过僱用犯人做工这桩事,我始终不认为正当。」
「可是为什么──」
「我不能从强迫劳动去弄钱,不能从别人的苦恼里去弄钱
。」
「可是你从前养过奴隶!」
「从前的奴隶并不苦恼。而且,假使没有这次的战争,
我也打算等父亲死后就把他们解放的。至于犯人的劳工,
那是完全不同的,思嘉。这种制度的弊病极多。
也许你还不知道。我是知道了。
我知道高沾泥的工人营里至少杀死过一个犯人。
这些犯人的死活谁都不来管。多一个少一个算得什么呢?
据高沾泥自己说,是因那人要逃走才杀他的,但我向别人打听
,实在并不是如此。有些人病得很厉害,他也强迫他们工作。
你就说我迷信罢。
可是我总不相信由别人苦痛中得来的钱可以造成快乐。」
「你不要见鬼罢!你想要做好人呢,希礼!
你不曾把华神父那番关于龌龊钱的宣言生吞下去罢?」
「我用不着生吞他的话。他还没有宣讲这题目以前,
我早就有这信念了。」
「那末你一定当我所有的钱都是龌龊的了,」
思嘉有些光火起来嚷道。「因为我是利用犯人的,
又是开酒馆的老板,又是──」她忽然中断了。
希礼跟媚兰都红起脸来,瑞德把嘴大大的咧着。
于是思嘉心里暗暗的咒骂,这个天杀的,他当我要指挥别人呢
,连希礼也这么想了。
我恨不得把他们两个的头放在一起来轧碎!
然后她把一腔怒气咽下肚子去,勉强装出一种超然的态度来,
可是装得一点也不像。
「当然这是跟我毫无相干的,」她说。
「思嘉,你不要以为我在批评你!我并不是的。
这不过是我们把事情两样看法,你认为好的地方,
也许我要认为不好。」
于是思嘉恨不得瑞德和媚兰立刻死掉,
以便她跟希礼单独谈一谈,那末她就可以对希礼大声喊道:「
可是我也情愿照你那样看法啊!请你明白说出你的看法来,
让我可以了解你,可以学你,可以学你的样子!」
但是当时媚兰正在面前干着急,
瑞德也在面前懒洋洋的咧着嘴笑她,
因而她只得勉强装出一种漠然的态度,说出几句冠冕话来:「
当然这是你自己的事业了,希礼,
再用不着我来教你怎样经营了。不过有一句话我得说,
我实在不懂你这种态度,也不懂你刚才这番议论。」
她也晓得这种冷冰冰的话语要使希礼不高兴,
但是现在瑞德和媚兰都在面前,怎么能够对他说真情话呢?哦
,能够跟希礼单独谈一谈多么好啊!
「我的话得罪你了,思嘉。但是我并不存心。
你一定得相信我,原谅我。我的说话里面也并没有什么哑谜儿
。我不过是说,由某一种法儿弄来的钱是不能造成快乐的。」
「可是你这意见错了啊!」她再也熬忍不住,
终于这样喊出来。「你就看我罢!你知道我的钱是怎样来的。
你知道我没有弄到钱以前是怎样一个景况!
你总还记得那年冬天,我们在陶乐天气冷得很。
我们得拿地毯剪了做鞋子,而且什么吃的都完了,
我们常常谈起小玻跟卫德,不知怎样能使他们受教育。
你总记得──」
「我都记得的,」希礼颇觉厌倦的说,「
但是我巴不得忘记了。」
「唔,那末你总不能说我们那种日子是快乐的罢,是不是
?你再看看现在!现在你有一个优美的家庭,
你有一个很好的来日。我呢,你想谁有比我再美的房子,
再好的衣服,再骏的马匹吗?谁也不能比我吃得再好些,
待客再阔绰些,孩子再舒服些了。唔,
你想我这些钱是怎样来的呢?树上长出来的吗?不是的,先生
!就是从那些犯人的工作,那个酒馆的租金,以及──」
「可是不要忘记你杀死的那个北佬儿,」瑞德轻轻地说。
「你实在是由他起家的。」
思嘉车转身子对着他,睁圆了眼睛正想发作,
瑞德却又抢先开口了。
「而且你的钱是使你非常快乐的,是不是,宝贝儿?」
思嘉吃他一句问住了。把嘴张得大大的,
骨碌着眼睛看着三个人的脸。媚兰已经窘得快要哭出来,
希礼突然白着脸,闷着嘴巴不愿再开口,
瑞德仍旧啣着一支雪茄,觉得好玩似的对她看着,
她预备要大声喊出:「当然囉,我的钱是使我快乐的!」
但是不知怎的,她竟喊不出口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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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_tx8

瑞德本来是打算好好过的,可惜…

听友402973555

难道此刻她还想要希礼?无语了

回不去的小时候_jx

隔着屏幕都想扇你,天天希礼希礼的,脑子一点不清楚

Harryhao

卖厂这事,瑞德终于失了信,作假了

_清客

希礼为了保全自己的名声抛弃了英代真是,懦弱还虚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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