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读者-第三部-12

她点点头，可站住不动了。“一个人在经历了孤单寂寞的岁月之后，会如此不堪忍受尘世间吗？一个人宁可自尽，也不愿从修道院、从隐居处重新回到尘世间吗？”她转过身来，“施密茨女士没写为何要自杀。您也不说你们俩之间是什么情况，或许就是因为这点才引发了施密茨女士在您要接她的前夜自杀。”她将那张纸重新折叠起来，塞进口袋里，站起来，把自己的裙子抹平。“她的死对我打击很大，您知道吗，眼下我很愤怒，对施密茨女士，也对您。不过我们还是走吧。”

她重新走在前面，这一次一言不发了。汉娜躺在病区的一个小房间里。我们刚好能在墙壁和担架之间穿过。监狱长将那块布巾拉开。

一块布巾裹住了汉娜的脑袋，以使她的下巴进入死后僵硬状态仍能被抬起。她的脸上既没有特别安详，也没有特别痛苦。它看起来是一具僵硬的死尸。我对它注视良久，却在死人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张活人的脸，在年老色衰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张年轻貌美的脸。想必在老年夫妇身上才会发生这等事吧，我想。对她来说，老年男人身上闪耀着帅小伙儿的形象，而对他来说，老年女人身上永葆着少妇的美丽优雅。为何我在一周前没有看到她当年的美丽优雅呢？

我忍住没哭出来。当监狱长片刻之后疑惑地注视我时，我点了点头，于是她重新将布巾盖住汉娜的脸。

11

等我完成汉娜布置的任务时，时令已然是秋天。那个女儿生活在纽约，我趁在波士顿开会之际将钱款带给她：一张支票，上面写明存折金额；一只茶盒，里面放着现金。我之前写信给她，介绍自己是法学史专家，并提到了那次诉讼。如果能找她谈谈，我将不胜感激。她邀请我一起喝杯茶。

我坐火车从波士顿前往纽约。森林里闪耀着棕色、黄色、橘色、红棕色以及棕红色，槭树的红光在闪烁发亮。秋日的画面让我顿时想起汉娜的那间小囚房。当我被车轮的转动以及车厢的晃动折磨得疲惫不堪时，我梦见我和汉娜住在一个房子里，它就坐落在秋色斑斓的群山上，火车穿山而行。汉娜比我认识她时更年老，比我重新见到她时更年轻，但年龄比我大，人比以前美，她的动作随年岁增长变得更泰然自若，而她的身体则显得更从容笃定。我看到她从小汽车里下来，双手抱住购物袋，看到她穿过花园走进大楼，看到她放下购物袋，在我前面爬上楼梯。对汉娜的渴望是那么强烈，都让我感到痛苦。我反抗这种渴望，质疑这种渴望，这种渴望对汉娜和我，对我们的年龄，对我们的生活环境，都完全不现实。汉娜不会说英语，她何以能在美国生活呢？而且她也不会开车呀。

我醒了，才又恍然明白汉娜已经不在人世。我也知道那种渴望锁定在她身上，却不是针对她的。那是一种对回家的渴望。

那个女儿生活在纽约中央公园附近的一条小马路上。马路两旁分布着陈旧的行列式住宅小楼，用黑色砂石砌成，房子里的楼梯也同样采用黑色砂石，一直通往二楼。这给人一种一本正经的印象，房子后面连着房子，房屋正面几乎一模一样，楼梯后面连着楼梯，马路两旁新近才种上树，树与树之间相隔一定的距离，稀疏的枝桠上残留着不多的黄色树叶。

那个女儿将茶水端到偌大的窗户前面，可以从窗口看到那些四方形住宅周围的小花园，有的绿草如茵、五彩缤纷，有的只是堆积着破烂的家用什物。我们坐下，上茶，往茶里加糖，然后搅拌，她从和我打招呼时说的英语转到了德语。“是什么风把您吹到这儿来了？”她问的时候不冷也不热，那种语调极其客观。她身上散发的一切，一举手、一投足以及穿着都显得很客观。她的脸看不出年纪。整过容的脸看起来就是这样，不过或许也是因为早年的不幸而变得麻木了——我试图回想她在庭审期间的那张脸，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我谈起了汉娜之死和她委派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