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读者-第三部-6

之后我打量汉娜的笔迹，发现她在写字上面花费了多少精力和抗争。我为她感到自豪。与此同时，我也为她感到伤心，为她延误和虚度的一生感到伤心，为她一生的延误和虚度感到伤心。我原以为，如果错过了合适的时间，如果一个人拒绝某些东西太久，如果一个人被某些东西拒绝太久，即便他最终还有精力对付并乐于接受，也为时太晚。但或许不存在“太晚”，而只存在“晚了”？而“晚了”总是要好过“从未”？我不知道。

第一次问候之后，接下来的问候就持续不断了。总是不多的几行字，一句感谢的话，一个心愿，希望多听到或不想再听到某个作者的作品，对一位作者或者一首诗歌或者一个故事或者一部小说里的一个人物发表一句点评，从监狱里观察到的某个景象。“连翘在院子里盛开了”，或者“我喜欢今年夏天多些雷雨天气”，或者“我从窗口看到鸟儿成群结队地飞往南方”，常常是汉娜的告知才让我察觉到连翘、夏日的雷雨天气或者成群结队的鸟儿。她对文学的评论往往一语中的，令人惊叹。“施尼茨勒在学狗叫，斯蒂芬·茨威格是一条死狗”，或者“凯勒需要一个女人”或者“歌德的诗歌就像是美丽镜框里的一幅幅小巧玲珑的绘画作品”，或者“伦茨肯定是在打字机上写作的”。由于她对作者的情况一无所知，只要不是明确不可能是当代人，她便以他们是同时代人作为前提条件。我感到很吃惊，事实上有多少古典文学作品，让人读起来像是当代文学作品呢？而对历史一无所知的人，越发能够从先前时代的生活环境中直截了当地看到遥远地区的生活环境。

我从没有给汉娜写过信。可我一直在给她朗读。在美国度过的一年，我就从那里寄发磁带。要是去度假或者工作特别忙碌，我就需要更长时间才能把下一盒磁带录完。我寄发磁带没有固定的周期，有时每周一次或者两周一次，有时也会三四周之后才寄出。自从汉娜学会自己阅读之后，现在她可能不再需要我的磁带，我就没事可干了。但愿她还是会阅读吧。朗读毕竟是我对她说话，以及和她交谈的方式。

我把她所有的问候信都保留了下来。她的字体逐渐发生变化。起先她强迫字母保持同样的倾斜方向，然后保持正确的高度和宽度。做到了这一步之后，她变得更轻松自信了。她的笔迹从未做到很流利，但从一辈子很少写字的老年人特有的笔迹中，呈现出某种严谨的美丽。

7

汉娜有朝一日会被释放出狱，我当时没有想到过。互致问候和寄送磁带是那么习以为常和熟稔于心，汉娜以如此自由的方式和我保持若即若离的状态，我完全可以将这样的状态继续维持下去。这不费事，很自私，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