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诗歌以多种看似自相矛盾的方式在另一个维度上拓展世界：它们自身的纯粹增殖。无论有多少首诗存在，似乎总有空间为另一首诗而准备——另一种样式、形式、措辞、主题和视野。诗歌让语言与情感获得了全新的延伸，就像进化创造了新的马蹄、新的膀胱、新的脚踝、新的尾巴和新的气息。正如我们所见，如果我们能持续读诗和写诗，总是出于相同的原因：它们既有用也必须。艺术的桌子可以无限扩展——任何一首好诗都可以为自己标出一个全新的位置。这样看来，诗歌就像生活本身，是一个无限可能的世界，一种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的领域。
艺术的领域里，一切皆有可能。正如巴西诗人曼努埃尔·德·巴罗斯在其《自画像》（Self-Portrait）中对非凡创造力的描述：“我创造非客体……／让我列出最破旧的一些：一把奶制剪刀，／一个黎明的开关，一个锁扣／用来扣紧沉默，一个有裂纹的大头钉，／一个丝绒螺丝钉，等等。我承认：／我写出的东西百分之九十／是发明；只有百分之十是谎言。”在优秀的小说、戏剧、绘画、音乐和诗歌中都能找到这种对无限可能性的忠实。艺术创造是开放的箱子，而非封闭的箱子。而正如我们所见，艺术一直在继续着一场无法听到结尾的演说。艺术的目标不是求解出数学公式的最终答案，也不是最终完成的化学反应，而是让我们带上一个永远无法完全收好和封存的盒子。通常，这种“永不终结的结尾”的悖论无限敞开。伊丽莎白·毕肖普的《鱼》（The Fish）中著名的结尾是：“而我放走了鱼。”这句诗之后，两条生命延续着，但再也没有消息和记录。奥登的《某晚当我外出散步》（As I Walked Out One Evening）是另一个未被封闭的例子，诗中充满了悖论、夸张、拟人和不可能的断言。
某晚当我外出散步
某晚当我外出散步，
走在布里斯托尔大街上，
人行道上人群涌动
宛如麦子收获时的田野。
沿着满溢的河流向下，
我听见恋人歌唱
在铁路拱桥之下：
“爱没有终点。
“我将爱你，亲爱的，我将爱你
直到中国和非洲相遇
直到河流跃过高山
直到鲑鱼在街上唱歌，
“我将永远爱你，直到大海
被折叠起来晒干，
直到北斗七星高声尖叫，
像鹅向着天空。
“岁月会如兔子般奔跑，
因为在我的臂弯里我拥着
无数世纪的花束，
和这世界最初的爱。”
“但是城里所有的钟
开始嗡嗡奏响：
“哦，不要让时间欺骗你，
你无法征服时间。
“在噩梦的洞穴里
正义赤身裸体，
时间在阴影里注视着，
在你亲吻时，他会轻声咳嗽。
“在头痛和焦虑中，
生命悄悄地溜走。
而时间自有幻想，
无论明日或今天。
“那吓人的雪
飘进了青山翠谷；
时间打破了绚烂的舞蹈
和跳水者优美的身姿。
“哦，把你的手浸入水中，
一直伸到手腕处，
盯着，盯着盆底，
领悟你已失去的一切。
“冰川在碗橱里敲击，
荒漠在床头叹息，
而茶杯上的裂缝会开启
一条通往死亡之地的小径。
“在那里乞丐们抽彩赢钱，
巨人迷上杰克，
纯洁男孩是一个咆哮者，
吉尔仰面摔倒在地。
“哦，看吧，看着镜子，
哦，凝视着你的不幸；
生活保留了一点祝福
虽然你已不能祈祷。
“哦，站着，站在窗前
当灼烫的眼泪涌出眼眶；
你该爱上你驼背的邻居
以你那颗扭曲之心。
”天色已晚，夜幕已深，
恋人们早已离去；
时钟停止了它们的奏鸣，
而深沉的河流继续奔涌向前。
——W.H.奥登
既无须言明，也无须感受诗的拓展相互碰撞的效果，我们就能直观地看到这首诗中的诸多“不可能”。这首诗的碗橱中冰川的数量保守地说至少有二十七座。奥登在交叉使用语调和口吻的过程中，也召唤出了另一种美学上而非概念上的悖论：成人的复杂性既包含了童话般的措辞，又包含了童谣般的安详。诗中的荒凉因其实质与表象间的矛盾而更加令人不寒而栗。但是，如果有机会再说一遍，谁会去分析或解释奥登的诗呢？我只会回忆起为什么这首诗会出现在这里：去关注诗的结尾如何没有完全关闭。这条冰冷、深邃、奔腾不息的河流既是抵在人类爱情咽喉上的利刃，也是这把利刃之上闪过的最微茫的一线生机。
埃兹拉·庞德的四行诗在未完成性和未经历之事方面让人头疼；奥登的诗在时间主题上也同样悲观；一茶和毕肖普以不同的方式完全摆脱了时间的压力。年过九旬的波兰诗人朱莉娅·哈特维格的一首四行诗在未完成性中（也许是在不可完成性中）发现了财富。对于哈特维格来说，未完成之事就如一扇敞开的门一样广迎四方宾客：它是一个缺口，任何事物都可能从中穿过。哈特维格将此诗收入了一本诗集，而诗集的标题“赞美未完成的事物”则更简洁地体现了这首诗的主题。
感受的方式
最美的事物是那尚未完成的事物
一个天文学家从未描绘过的星空
一幅莱昂纳多的素描一首因情感而中断的歌曲
一支悬停在空中的铅笔和画笔
——朱莉娅·哈特维格
（英译者：John & Bogdana Carpenter）
一个抽象陈述之后紧接着四个快速的示例意象，每个意象都在精简和浓缩。未绘出的星空，悬停的铅笔和画笔——这些都是诗的转喻，指向未完成之事的无限可能性。这首诗没有标点，形成了一个敞开的边缘，代替了通常亟须完成的缝合。哈特维格所召唤的莱昂纳多素描是一个穿行于多个方向和维度的概念。就莱昂纳多·达·芬奇的例子而言，我自己首先认为这是一个被抛弃的概念，这位天才如此高产以至于后世对他的领悟都留给了笔记本和未来，这无疑是对丰饶的比喻。但这也暗示了暗示本身——达·芬奇用快速的线条画出仰首的战马，直升机以及一位母亲对孩子的爱。
为什么在纸上画几道线条就能唤起现实世界与真实的心灵？这是艺术创作另一个根本的谜之悖论：为什么在艺术中少即是多？哈特维格的“因情感而中断的歌曲”也与此相关——沉默返回那听不见的声音中，并使沉默进一步加剧。另一个需要思考的悖论是：蕴藏着压倒性力量和断裂的事物会比任何巧妙完成的事物承载更多的感情力量。这种满溢让哈特维格诗的速度不断加快，最后几近消失。诗之思像一只聪明而紧张的小鸟，轻轻落在地上，旋即飞走。然而，这首诗最大的悖论远未显豁：哈特维格将突然中止视为可能性的隐喻而非死亡的比喻。
许多作家都曾描述过语言留白的深度和必要性。瑞士小说家马克斯·弗里施写道：“重要的是未能说出的部分和字里行间的空白。”捷克诗人米罗斯拉夫·赫鲁伯在《巴黎评论》的一次采访中说：“从更广泛的意义上说，所有的诗歌都是旨在追寻语言之间和之后的沉默……诗歌应该用最少的词来构筑最大限度的沉默。”艾米莉·狄金森的诗也曾这样写道：“我栖居在可能性中——／一所比散文更美的房子——／更多的窗户——／更雄伟的——门——”
这样看来，未完成和未说出并非失败，而是建造了一所能容纳更多事物的房子。好的诗歌拥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包容未完成和未说出的能力，而哈特维格的语言正好反映了这二者所描述的一切。好的诗歌几乎只是一幅素描，但能使那些攥紧的手指无法抓住的事物（它们周围的广阔和丰饶）变得清晰可见、触手可及。
为了结束这段与诗歌的延展、悖论相关的旅程，让我们来看看下面两位诗人，他们处于一种相对不寻常的状态，至少在他们的诗歌中是这样：他们幸福快乐。少有优秀的诗能将快乐赋形于纸张，正如很少有诗歌能将完全没有烦恼的爱情写在纸上一样，（有吗？）更容易入诗的是悲伤。在下面两首诗中，“美的世界”和“诱惑的世界”这两个词提供了平衡的压舱石：如果我们仍在呼吸和说话，那就是想要活下去的证据。幸福的写作需要它自己的反牵引力——诗歌的某些部
分必须怀疑自身的言说是否能够持久。
首先是弗兰克·奥哈拉的一首早期诗歌。
今天
哦！袋鼠，小亮片，巧克力苏打！
你们真美！珍珠，
口琴，枣，阿司匹林！所有
他们经常谈论的事物
仍然使一首诗成为一个惊奇！
这些事物每天与我们在一起
甚至在滩头阵地和停尸架上。它们
确实有意义。它们像岩石一样强壮。
——弗兰克·奥哈拉
接下来是雷蒙德·卡佛生前未发表的一首诗：
苏打饼干
你苏打饼干！我记得
当我冒雨到达这里，
行色匆匆又孤独。
我们如何分享
这所房子的孤独和宁静。
还有那疑惑从指尖
到脚趾都紧攥着我，
当我从玻璃包装纸中
拿出你，
并且吃着你，陷入沉思，
在餐桌旁，
那最初的晚上，就着奶酪，
和蘑菇汤。现在，
一个月后的今天，
我们重要的一部分
仍在这里。我很好。
而你——我也为你感到骄傲。
广告中的你甚至被许多人
评论！每一块苏打饼
都应该这么幸运。
我们已经为自己
做得很好。听我说。
我从没想过
我可以继续拥有
苏打饼干这样的运气。
但是我告诉你
那清澈晴朗的日子
终于来到这里。
——雷蒙德·卡佛
这两首诗都以非常不同的方式包蕴着一些隐微的战栗和向后倾斜；在这两首诗中，幸福都从它们的肩部稍稍向后回望。在弗兰克·奥哈拉的诗中，第一个暗示出现在标题中。如果这是“今天”，那其他的日子怎么办？一旦今天过去，明天怎么办？一段时间越明确，我们就越觉得它脆弱，转瞬即逝。不过，诗中潜藏着更有力的证据，涌动着暗流，消除了人们对这首诗的怀疑：这首诗提到了停尸架和滩头阵地。奥哈拉参加过第二次世界大战，而战争留下的坟墓和大屠杀遗址都被诗的语言所铭记。在最后一行中，这种体验再次出现且愈发微妙。袋鼠、枣、阿司匹林和亮片“像岩石一样强壮”是什么意思？对于驱逐舰的声呐操作员（就像奥哈拉一样）而言，岩石是难以应付的危险。而对任何其他人而言，岩石冰冷、静止、没有生命，是亮片和阿司匹林顽固的对立面。这句诗将小饰物和未成年人放在死亡的旁边，衡量两者，赞美两者，平等看待两者——这确实是对任何一天的意义所能给予的最慷慨的认可。
雷蒙德·卡佛对苏打饼干的公开赞美也让人难以置信。苏打饼干普普通通，陈列在最小的橱柜之中，却奇怪地出现在一首著名的颂诗里。聂鲁达曾为袜子、滴答作响的手表和市场上的死鱼写下过激情澎湃的颂诗，然而自那之后，无论我们多么习惯于这种意料之外的赞美，熟悉感也并不能阻挡最初的惊奇：非凡与微不足道之间的耦合总被视为怪异。苏打饼干被当作直接谈论的对象时，就更显奇怪。我曾向雷蒙德·卡佛的遗孀苔丝·加拉格尔询问这首诗，想知道饼干在他生命的尽头是否具有一些特殊意义。她回答说：“没有，”接着又补充道，“我认为苏打饼干只是工薪阶层家庭维持生存的食物，所以你很可能在贫穷的地方找到它们，饼干确保你不会挨饿，是‘救命的’食物。我们这一代人吃着苏打饼干，就着辣椒和汤，长大成人。”
当收到加拉格尔的回信时，我已经意识到无论她说什么，这首诗的意义都不会改变。“我们重要的一部分仍在这里。我很好”——无论怎样，这句诗都是一个深渊。当“我很好”这样的宣言出现在一首诗中，它很可能是在暗示着：“我也许并不好”，就像“我告诉你，那清澈晴朗的日子终于来到了这里”这句诗所告诉我们的：卡佛深知持久并非日子的存在方式。［“清澈晴朗的”（“sunshiny”），多么可疑的一个形容词！］谎言才需要高声宣称，真相自现其理。
这两首诗都为辽阔和丰盈的形成提供了充足的空间，都对自我欺骗免疫。雷蒙德·卡佛真心感到幸福，尽管他深知这幸福不会持续太久。弗兰克·奥哈拉既忠实于岩石，又忠实于愉悦。一个能将两种知识融入一个有趣、人为、笨拙的词语里的人，也能以敏感、热情、愉悦的方式接纳人类最不可能回答的问题：当我们知道每一件钟爱的未竟之事在没有我们的情况下终会完成，我们究竟该如何继续活下去？这是一种不可能的沉思，我们每天都会思考它们，有时是通过饼干来思考。
用户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