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长了猪脑，那到底算猪还算人呢？
这是《怪物》中小学生凑向母亲提出的第一个问题，也是电影向观众抛出的第一个问题。
简单点说，就是人会变成怪物吗？
去年在戛纳电影节上拿到最佳编剧和酷儿棕榈奖的《怪物》，就是这样一个关于“怪物”如何形成的故事。
作为是枝裕和夺得金棕榈后，时隔五年重返日本的电影，《怪物》没有像以前那样自编自导，而是选择了如今口碑极高的编剧坂元裕二执笔。
强强联合下，《怪物》既具备了是枝生活自然化的特性，也充分体现坂元精巧的文本编织能力。
《怪物》是是枝擅长的儿童与家庭题材，围绕着湖滨城市的学校展开。
故事的主人公是凑和依里，两个五年级的孩子。
他们都来自单亲家庭，凑的父亲和别的女人出门时死于车祸、依里的母亲不堪丈夫的家暴逃走。
坂元没有顺着时间脉络直叙两个孩子的故事，而是分别从三组角度将观众依次带入事件，通过不同角度，一点点拼凑出全貌。
表面上看，这是个类似于“罗生门”的三重叙事，但有别于人物设计出谎言制造悬疑，《怪物》并不志在让观众查案。
而是通过不同视点，去展示不同人对事件的主观切口。
第一篇章来自凑的母亲，她在洗衣店工作，独自抚养凑，最大的希望就是凑成家，过上最普通，也最踏实的日子。
在她的目光下，儿子最近变得相当奇怪，他会提出人长猪脑的问题，水杯被灌了泥土，突然剪掉头发，从学校回来身上竟然有伤。
最大的问题是儿子越来越不愿意与她交流，甚至有什么要避开她。
在她的追问下，儿子爆发式地说自己长猪脑要变成怪物了，她焦虑地逼迫儿子问谁这么讲他，儿子只好嗫喏地说是保利老师。
她的记忆里，这个老师频繁出入刚发生火灾的女性酒吧。果然每天在女招待身边的老师，肯定不是好人。
于是，她立刻找到学校，质问老师体罚，校长等人多次试图安抚她无效的情况下，只得召开发布会，让老师向全社会承诺这种情况的存在并道歉。
老师因此被学校辞退后，儿子也没有变回正常的样子，反而在台风来临的那天，儿子失踪了。
第二篇章，来自老师。
老师过着相当光明积极的生活，在学校工作，有稳定的女友，虽然女友是在酒吧认识的。
而且老师还颇有正义心，看到凑乱扔同学物品的时候，他不像有些老师怕事躲着，而是立刻控制住凑，让他跟全班道歉，只是一不小心碰伤了凑。
当凑的母亲来到学校大吵大闹时，他还有点莫名其妙。
毕竟，明明是凑到处甩同学的东西，虐杀猫咪，把依里关在厕所里，后面甚至当堂，把依里打倒在地上。
这么无理取闹的母亲，养出一个暴力促狭的儿子也不奇怪吧。
可是，学校从校长到各层级的老师，都劝他要为学校的名誉着想，让他一忍再忍，一让再让，最终他被校长和老师们一起推到道歉会上。
之后，事情更一发不可收拾。
通过媒体，所有人都认定他就是那个打学生，骂学生猪脑的恶人，他丢了工作，女友走了，房前每天都有人恶性骚扰。
直到他偶然翻到之前依里交的作文，顶格一行藏头“麦野凑星川依里”。
他才意识到，这俩绝对不是霸凌与被霸凌的关系。
其实从前两个篇章，已经能明显看出，坂元三重角度的构思，并不在刻意制造谜团。
而是每个人的刻板认知与有限了解下，其他人的生活本就一团迷雾。
一个人不可能充分了解另一个人的，可惜现代人在大多情况下，总认为自己足够全面客观，却用固化的思维，主观地给一个人，一个事下判定。
这种刻板与固化，最终形成了“怪物”。
当面对凑的母亲声讨时，整个学校无比自然地形成一种息事宁人、推三阻四、顾左右言他的态度，先是想方设法搪塞家长，后是想方设法地让老师出来顶锅。
从校长到老师，没有人想过稍微调查一下真相是什么。
他们只怕闹大了会影响学校，却不在乎孩子、老师是否真的受到伤害。
在这种认知推动下，连孩子们也成了“怪物”世界的一环。
学校印了一批带有极强引导性的问卷要求学生填选，让学生勾选是否看到老师的暴力行径，在整个老师层舆论的压迫下，他们也会将本来选的“否”改成“是”。
很多人认为，电影落点在两个儿童主角上，就代表着成年人世界是“怪物”，而孩子们就是天真。
确实，里面所有最温暖和具感染力的画面，都放在凑和依里从朋友到亲密到喜欢的过程上，放在他们躲进秘密乐园里表达感情上。
一边是无比纯粹的两个男孩逐渐催生的爱意，一边是现实世界里的黑云与风暴，充满了对比性。
但仔细想想，“怪物”的定义却不仅仅如此非黑即白。
在母亲灌输的组建普通家庭的念叨下，在老师强调要有男子气概的话语下，在依里父亲反复辱骂依里患上猪脑病的情况下。
凑和依里，都逐渐认为自己对对方迷茫但真切的感情，代表着自己得病了，要长猪脑变成“怪物”了。
特别是，因为个头矮，名字和穿着打扮像女孩子，依里日复一日地在学校被同学霸凌。
凑和依里都不敢承认自己的感情与取向，甚至觉得重生，宇宙爆炸，就能让一切恢复正轨。
重生到那个凑可以组建普通的家庭，两个人都有男子气概，都不再是“怪物”的世界里。
但是重生的话，就意味着不会再喜欢对方了。
凑和依里一边渴望正常，一边又无法抗拒情感萌芽，最终，也滋生了内心的“怪物”。
因为不敢让母亲知道自己长了“猪脑”，凑撒谎导致老师面临的一切灾难。
在这个被固有观念不断驯化的世界里，有霸凌别人的孩子，怕喜欢朋友被发现而撒谎的孩子，觉得能阻止父亲家暴所以火烧酒吧的孩子…
孩子，也成了“怪物”的一员。
孩子们或许思想上是简单的，觉得重生就能回归正常。
但这并不完全代表纯粹，因为完全独立于这个世界运作体系的纯粹是不存在的。
大部分人从小就在不断接受，最终顺从于体系：
男孩就是该有男孩样的，长大了就要结婚生子组建家庭的，男孩是不应该了解花的，怕黑的男孩是不受欢迎的，像女孩的男孩就是要被欺负的，喜欢上男孩的男孩是会变成长猪脑的“怪物”的。
当然，是枝仍旧相信孩子间的感情，在最后，设计了一个“心相风暴”的场景：
台风过后，凑和依里爬出被滑坡摧毁的秘密乐园，发现阻挡自己的栅栏被吹走，于是在阳光下奔跑，享受着没有拘束的世界。
这个画面是超现实的表达，代表着孩子们对自己感情最忠诚、最直接的夙愿。
也是是枝在这个反应了残酷世界的故事里，想要发掘出的温暖与美好。
因此在是枝和坂元组建的故事里，大部分出现的人物都没有错，只是站在各自的立场上，做了自己觉得正确的事。
希望儿子平安长大的母亲没有错，希望学生不被霸凌的老师没有错，希望保住学校的校长也没有错，希望能够永远在一起而撒谎的孩子更没有错。
名为“怪物”的僵化认知社会中，每个人都可能变成“怪物”，却又不是真正的“怪物”。
凑和依里情感的萌芽，与“怪物”般现实认知间的倒错，在是枝与坂元的叙述下，充满了无尽的美好与无限的忧伤。
如同一种隐隐的刺痛，不断戳进观众的心底，让观众为凑和依里情感的未来，感到忧虑与难过。
也有人觉得，为什么要把同性情感，加注在两个孩子身上，他们认为，是不是该把角色的年龄改到初中以上，或者认为该写成友情。
诚然，同性情感并非《怪物》中最重要的谜底，但两个孩子间爱的萌芽如同纽扣，将所有人物视角的认知错位搭在一起。
孩子们因社会认知而对自我产生反抗，才是《怪物》最令人心碎的地方。
无非最简单的生物知识，小学的孩子早已有了探寻爱，和爱什么人的能力与意识，五六年级的孩子和初中的孩子又有什么本质区别呢？
觉得孩子间只有友情才纯粹，或者到某个年纪瞬间就可以懂得爱，就像高中不许早恋，大学毕业立刻结婚的认知一样可笑。
当你否定一个孩子能拥有产生爱与爱什么人的意识时，其实你也早已掉入刻板固化的认知中，成为了“怪物”的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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