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先生在穿着上最不讲究，夏天是长袖小褂儿（没见过她穿短袖），春秋是四个兜的制服和开身毛衣，冬天是中式棉袄，从不穿皮鞋。先生的家也不讲究，最“高级”的一件家具是个单开门带镜子的大衣柜。这么多年，我只见先生家置办了三个普通的书柜，其他什么都没添过。没有沙发，两把旧藤椅的藤条早都断了，只剩个藤椅架子，绑些宽布条子接着坐，坐得布纹都蹭毛了。画案旁连把椅子都不放，与画案配套的始终是一张凳子，绑了个坐垫而已。先生自嘲地称那凳子为“猴儿凳”。两间房里两张最普通的木板单人床，一九七六年地震后，为了防余震，在床上加了个木板顶，如同上下铺，上面成了日后堆宣纸的地方。直到一九八三年搬了新家，那床才恢复原状。墙是长年烟熏的颜色，从未再粉刷过，过年时我们帮着扫除，一胡噜就往下掉墙皮。就是这样的生活（说是生存可能更准）环境，先生画出了那么美的画。反差，巨大的反差呀！先生有话：生活不将就，艺术就不讲究。这么辨证的话，也不知她是怎么琢磨出来的。还有一句话，她也常说，而且记得很清楚那是老舍先生讲的，大意是：有些年轻人问我，搞创作有什么窍门？我的答复是，我只知道勤学苦练，不知道什么窍门。假如有人自认为找到了窍门的话，我也要奉劝一句，那很可能是邪门。
平常聊天时，先生爱讲些画家逸事。我在北京市少年宫的美术班学画时，有一天美术老师毛水仙请来她的老师阿老给我们讲人物写生。下了课去先生家，说了课上的事后，先生说，阿老这人很有意思，他能用鼻子弹钢琴，弹出调调，大家都不知道他是怎么练出来的。在马凯吃饭碰到钟灵，先生告诉我，钟灵在延安写标语，“人”字的那一捺上他还要加三笔，被毛主席批评了，才改正过来。说到黄均，先生笑他书呆子，去医院看病还带本书，等着叫号时就看书，吐痰时抓起带长把儿的痰桶盖儿，吐完就忘了盖回去，正好叫到他，把痰桶盖儿直接拎到医生那儿去了。还说到一位小辈的画家办画展，先生去看时觉得他的雨竹画得很有特点，问他怎么画的，他悄悄告诉先生：画完竹子后往纸上吐了点吐沫，觉得见效，以后就喷水了。
先生不爱应酬，不愿见生人。有一次买菜回来，在院里碰上一生人问她：王叔晖在家吗？她不动声色地回答：不在家。过了个把钟头，有人敲门，先生开门一看，还是刚才那个人，说找王叔晖，只好回答“我就是”，倒弄得人家挺尴尬。
我与先生的接触中，见她哭过两次。一次是一九七六年，出版社突然通知她办理退休手续。她跟我说，“让我卷铺盖回家了”。那天晚上我陪先生吃饭，酒喝得并不多，心里不顺，先生说着说着就哭了，哭声中还能听到她问我：“小力，我还不老吧？”很快，先生就调整了自己的心态，在家开始临写孙过庭的《书谱》。她说不练不行，腕力会退化的。她还常鼓励我练字，我的一套四卷本的《三希堂法帖》也是先生送的，她在一卷首页写的字是“蒋力学习”。另一次的哭更厉害，那是一九八一年前后，我当时已经办了护照，准备去美国学习。晚上吃饭，“金奖”把盏，说到我要去美国读书，先生忍不住地哭起来，最后竟至嚎啕，她说“小力你要是走了，咱们爷俩这辈子就见不着了！”这话对我触动很深，能觉出先生对我这个小辈的亲情，也促使我改变了出国的主意。
一九七七年初，我中学毕业后，恢复高考的消息还没有传出来的那段时间里，我开始正式随先生习画。先生教画的步骤是让我先练大字，用废报纸，站着写，为的是锻炼腕力；画写生，去公园画花卉写生，带回来让先生点评；临摹她的画稿，同时给我讲线描技巧。那年春天的几个月里，我几乎天天早晨都是在中山公园度过的，因为早晨的花开得最美，太阳高了，花就不那么鲜灵了。我写生画得最多的是牡丹和芍药，画累了，就停下笔来，四处溜达着看看别人怎么画。看来看去，发现有一位黑黑瘦瘦的中年教师带着一班学生也在画写生，也是天天出现，我就在那位教师身后多看些时间。看得多了，似乎便也看出些门道，比如，他用橡皮特别勤，原来是力求笔触的准确，有时竟不惜擦去刚刚画出的好几个花瓣。他画累了时的休息方式不是溜达是抽烟，还要加个烟嘴儿（那时带过滤嘴的烟还属罕见）。可能是几天中常见到我，面孔相对熟了，做的事情也一样，他便也跟我说几句话，也问了我是跟谁学画。我也请问了他的姓名和单位：高宗水，北京工艺美术学校教师。到先生家时讲了这事，先生说，那是俞致贞先生的学生，听说原来在园林局工作，花卉写生很不错，功底扎实，你可以跟他学学的。事情虽小，但也见出先生的没有门户之见。
按先生指教，我在公园里再见到高老师时，就表示了请教的意思，他也不讲条件，马上就给我讲了应当选择什么样的花去写生，要注意花的什么状态等等。我还带了几张写生和白描花卉去高老师家请教。看到高老师家门外有许多牵牛花时，我说想起先生说的她画牵牛花时，俞先生告诉她牵牛花的生长有一个规律，就是花蔓都是逆时针方向往上爬。高老师微微一笑，说那是他告诉俞先生的。高老师还对我说，你的老师是大家，但她的主要特长是仕女，尤其是头发画得好，王先生的丝（动词概念）头发是一绝；花卉不是很精到，她画的花都是中景的感觉。我把这话转告了先生，先生说他说得对，后来画史湘云那幅画时，画面上有二十几朵芍药，先生就注意了画法上远近的有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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