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眼泪
董宝华
一
我从小生活在一个比较富裕的家庭里,1971年去三线的时候,因为我的年龄不满16周岁,再加上我本身个子又小,所以来招人的部队领导也不要我。说实话,我爸爸妈妈心疼我,也真不想让我去,可那时我闹着一定要去。一来是学校我们这一届的男生基本上快走完了,剩下来的也没有几个了。二来是年轻人那时都羡慕当兵的,在听动员报告时,来招人的部队领导一吹:“我们这次招去的学兵除了不带领章帽徽,什么都跟当兵的一样。”我一听这话就更闹着要去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报名和内定的时间基本快结束了,我打听到还没有我的时候就心急如焚地回家找我的爸爸,让他找我们学校的工宣队和学校领导说说情,设法让我能够如愿去三线。
爸爸语重心长地对我讲:“你年龄确实还太小,你从来也没离开过家。你仔细想好了,到三线去不是玩去了,而是修铁路,要吃苦的。”妈妈也在一旁说:“你爸他们厂很快就要招工了,你如果不去三线也可以很快参加工作,而且是就在家门口,也不会吃什么苦。”“我不怕吃苦,我就是要去。”我嘴上争辩着,心里却在想,“我才不到你们厂去呢。”因为当时我爸爸还处在文革后期靠边站的状态,他在厂里属于“反动技术权威”,我总觉得在外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我当时特别恨我爸爸他们厂,我心里想“我就是下乡到农村去也不到你们厂”。根本体谅不到父母的心情,他们是爱惜我舍不得让我离开家,这些我后来才慢慢体会到。
看到我执拗的样子,爸爸妈妈都不说话了,爸爸低下头抽着烟,妈妈默默流着伤心的眼泪。半晌,爸爸抬起头来对我说:“好吧,既然你下定决心一定要去,我也就不拦着你了。这样吧,我去找你们学校试一试,如果实在不行,那我也就没办法了。”
通过我爸找人说情和努力,最后,我终于被批准去三线了,我沉重的包袱一下放掉了,我成了一名光荣的学兵战士,我太高兴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妈妈默默地为我准备着行装,我经常发现妈妈一个人背着我们偷偷地流泪。所以,出发的时候我说什么也不让我妈去火车站送我,我害怕我妈伤心落泪,我实在是不敢看我妈妈那伤心欲绝的脸庞。
去火车站送我的是爸爸。火车站挤满了前来送行的人群,亲人们拉着孩子的手说不完的叮嘱的话,我爸爸挤在人群中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此时无声胜有声,多少千言万语都在这深情的目光里流淌。
终于,火车慢慢地开动了,站台上响起了一片哭声,送行的亲人们在跟自己的孩子告别,这时我看到我爸爸举起了他那双大手向我挥舞着,泪水挂满了他的脸颊……
二
在我到达了三线之后的日子里,每隔几日便能接到家里的来信。爸妈在信里千嘱咐万叮咛,字里行间透露出老人殷切地挂念。我在回信的时候为了不让爸妈担心,每次都尽量只捡好的讲,闭口不谈吃不饱和工作危险的事。日子长了以后,老人从别人的嘴里慢慢听到了一些关于学兵在三线吃不饱饿肚子、干活危险、经常出事的传言。时间久了,我妈由于担心、思念过度,加上身体虚弱,一下子就病倒了。病情拖了一段时间后慢慢加重,我爸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给我拍了一封电报,让我赶回家中来看我的妈妈。
我们连队接到电报压了两天后才给我,当我看完电报后,马上跟连长、指导员请假说我要回去。指导员说我们连队没有批假的权力,要回家批假需得到营里的同意。于是我立即动身赶往二十里地以外的营部。因为我们二营分两部分驻扎,一部分在罗家岭,一部分在险滩沟。两地相隔二十余里地,批假需到险滩沟的那个营部去。
我拿着电报搭了一辆汽车赶到险滩沟营部,见到营长徐杰后我递上电报讲明事由,满怀希望马上得到批准,谁知徐营长看完电报后说,“工作忙任务重不予批准。”当时我就像五雷轰顶立马就蒙了,我怎么也没想到营长会这么不通情达理,一点人情味也没有。
事已至此,我也别无他法,只好一走了之。当时也曾有人劝阻过我,说宝华如果你自己偷着走了你想过后果吗?这在当时部队编制下的学兵连来说是属于开小差行为,最低也是要受处分的。但在当时我什么也顾不上了,我就一心想赶快回家,就想着马上回到妈妈的身边。
因为我这个人爱交际,在三线的时候交了不少的朋友,铁兵十一师汽车连有几个我的唐山老乡跟我关系特别好,当我得知他们近期有车要到湖北襄樊去,就决定搭乘他们的车人不知鬼不觉地绕道赶回宝鸡。
在与老乡的详细协商和精心准备之后,我在两天后悄悄地搭乘我唐山老乡的汽车,经由湖北襄樊转乘火车绕道郑州回到了宝鸡。
回到家里时已经是半夜了,给我开门的是我的哥哥,他开门后竟然问我找谁?我离开家才一年多,难道真有那么大的变化吗?后来我才明白,因为在三线晒的太黑、人变瘦了的缘故。我突然回家惊醒了全家人,妈妈更是惊讶地说不出话来,抱着我的头哭个不停……
在回到宝鸡的十几天里,妈妈天天拉着我的手看不够,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嘴里念叨着,“我儿瘦了,我儿晒黑了。”妈妈的神情让我心酸不已,她越是这样越是让我无法离开。
妈妈见到了我之后,心情大为好转,自然病情渐渐也就有了起色。我知道,我回家来是老人家最好的一副良药。后来妈妈得知我是偷着跑回来的实情之后非常着急,便一再催促我赶紧回去。我看到妈妈的病情有了好转后,就决定赶回三线去。
临走的时候自然又是难舍难分,妈妈执意要把我送到车站,我看着妈妈大病未愈的样子心中非常难受,但还得强装笑脸安慰妈妈,在我们大家的劝说之下,老人家终于同意只送我到路边。
“儿行千里母担忧”,这句话一点都不假,母亲千嘱咐万叮咛说不完的离别话,在亲人和众多学兵家长的送别下,我终于又踏上返回三线的路程,重新投入到那如火如荼的三线建设当中去了……
三
从三线回来后,我很少跟妈妈谈及我在三线受那些苦和磨难,更不敢说那次因为回家看妈妈回去后受到的处分,虽然说最后临走时把处分给我取消了,但我怕因此而引发妈妈的自责,让她心里不好受。
1975年,因我爸爸工作调动我们家搬到了河北保定,我也于1984年因父亲去世从陕西省建三公司调到了河北保定铁路部门工作。
1998年底,我到宝鸡出差,遇到当年曾在襄渝线上与我共生死的一个班的学兵战友索元串。他激动地告诉我,“陕西电视台拍摄了一部电视连续剧《三线学兵连》。”临别时,他送了我一本书《青春无悔》,那是我们三线学兵自己写的书,还从别人那里设法弄到的几盘电视连续剧《三线学兵连》的录像带。
从宝鸡回到河北后,我迫不及待地想赶快把录像带看了,但那时我们家里也没有录像机,别人的又不太好借。为了看录像带,不富裕的我一咬牙就到商店买了一台录像机。当我把录像机搬回家的那一天,刚好是星期天,妈妈和妹妹都到我家里来,吃完饭后我就安装好录像机放进磁带,全家人围坐在一起看了起来。
“背上了行装扛起了枪,满怀豪情斗志昂扬……”,当这首慷慨激昂的《铁道兵战士志在四方》响起的时候,我心潮澎湃,热泪盈眶。随着电视片《三线学兵连》剧情的深入,当年那一幕幕奋战在襄渝线上永远也磨不掉的记忆又重现的时候,我整个人融入其中,渐渐地由开始流泪抽泣到后来失声痛哭,最后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实在无法看下去了。
当演到安康为了修水库将烈士们的陵墓搬迁到高处安葬,重新装敛学兵的遗骨时,打开学兵的棺材,看到里面的陪葬品竟然都是罐头,沉重的解说词是这样的:“在那个吃不饱的时候,给牺牲战友的棺材里放进罐头是当时最好的奢侈品了。”我的妈妈在一旁早已是泣不成声了,妈妈边哭边说,“我真的不知道你们会这么苦,我要早知道这样,说什么我也不会让你去。”
妈妈自从看过纪实片《三线学兵连》后,一直闷闷不乐伤心了好些天。看到妈妈郁闷的样子我也特别的后悔,我真不该让妈妈看这部片子,不应该让老妈跟我一起伤心地回忆过去。她老人家身体不好,看到我们在三线受那么多苦,年龄那么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整天吃不饱还干那么重的体力活,老人心里实在是接受不了。我应该更多地给她宽心和幸福,让她度过幸福的晚年,而不应让她的心灵受到刺痛。
三线的经历虽然说是锻炼了自己,使自己在人生的道路上磨炼出了坚强的意志。但在我去三线的这些年里,也让老人为自己担了很多的心,这是我一生都报答不了的。
妈妈离开我已经六年了,在怀念老人家的同时,我谨以此文献给我伟大慈祥的妈妈!
作者:董宝华,网名30连万能胶,原2107工程学生88连,铁道兵5847部队学兵30连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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