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
作者 汪曾祺
南方的冬天比北方难受,屋里不升火。晚上脱了棉衣,钻进冰凉的被窝里,早起,穿上冰凉的棉袄棉裤,真冷。
我们那里生烧煤的铁火炉的人家很少。一般取暖,只是铜炉子,脚炉和手炉。脚炉是黄铜的,有多眼的盖。里面烧的是粗糠。粗糠装满,铲上几铲没有烧透的芦柴火(我们那里烧芦苇,叫作“芦柴”)的红灰盖在上面。粗糠引着了,冒一阵烟,不一会,烟尽了,就可以盖上炉盖。粗糠慢慢延烧,可以经很久。老太太们离不开它。闲来无事,抹抹纸牌,每个老太太脚下都有一个脚炉。脚炉里根糠太实了,空气不够,火力渐微,就要用“拨火板”沿炉边挖两下,把粗糠拨松,火就旺了。脚炉暖人。脚不冷则周身不冷。焦糠的气味也很好闻。仿日本俳句,可以作一首诗:“冬天,脚炉焦糠的香 。” 手炉较脚炉小,大都是白铜的,讲究的是银制的。炉盖不是一个一个圆窟窿,大都是镂空的松竹梅花图案。手炉有极小的,中置炭墼 ( 煤炭研为细末,略加蜜,筑成饼状),以纸煤头引着。一个炭墼能经一天。
冬天吃的菜,有乌青菜、冻豆腐、咸菜汤。乌青菜塌棵,平贴地面,江南谓之 “塌苦菜”,此菜味微苦。我的祖母在后园辟小片地,种乌青菜,经霜,菜叶边缘作紫红色,味道苦中泛甜。乌青菜与“蟹油”同煮,滋味难比。“蟹油”是以大螃蟹煮熟剔肉,加猪油“炼”成的,放在大海碗里,凝成蟹冻,久贮不坏,可吃一冬。豆腐冻后,不知道为什么是蜂窝状。化开,切小块,与鲜肉、咸肉、牛肉、海米或咸菜同煮,无不佳。冻豆腐宜放辣椒、青蒜。我们那里过去没有北方的大白菜,只有“青菜”。大白菜是从山东运来的,美其名曰“黄芽菜”,很贵。 “青菜”似油菜而大,高二尺,是一年四季都有的,家家都吃的菜。咸菜即是用青菜腌的。阴天下雪,喝咸菜汤。
早起一睁眼,窗户纸上亮晃晃的,下雪了!雪天,到后园去折腊梅花、天竹果。明黄色的腊梅、鲜红的天竹果,白,生意盎然。腊梅开得很长,天竹果尤为耐久,插在胆瓶里,可经半个月。
诵读 朱亚南 SMG新闻主播
题图 沈勤 作品
汪曾祺(1920年3月5日—1997年5月16日),中国当代著名作家、散文家、戏剧家。代表作有《受戒》《晚饭花集》《逝水》等,但他更喜欢自称为“专业美食家,业余写作”。
朱亚南:记得那是上海入冬后最冷的一个晚上,我下了班赶回家,已是夜里十一点半。我妈神秘地说:“你先歇会儿,别刷牙,妈给你做好吃的。”转身就到厨房忙活开了。先是见她翻箱倒柜地找食材,再是和面、起油锅,接着就听到烫油刺啦啦欢唱着迎接入锅的面团子,空气里顿时弥漫着一股奇香。这股香气太有侵略性,飘到鼻子里还不够,它还使劲儿地想撬开你的嘴,惹得哈喇子一个劲儿地冒。终于,成品端上了桌,那是一盘炸得灿亮金黄的糯米糍粑。
蘸着绵密的白糖,把糍粑轻放口中,先是糖化开来,甘甜味儿满溢着整个口腔。几乎是同时,松脆的外壳开始了它的极致表演。它太松脆了,但又脆得很有礼貌,因为它总是佯装和牙齿抵抗,却又在牙齿真正发力前,自己先散了架。而咬到第二口,里面雪白的糯米面,就如同仙女的飘带般被牙齿轻拽了出来。可是,它又不似其他糯米面那样粘牙,有着一定的湿度,酥滑适中。
我问我妈到底用了秘方?妈说,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因为面里加入了豆腐渣。妈说,这也不是她的发明,而是我外婆的首创,那是物质匮乏的年代,一位母亲为了满足孩子的渴望,而被逼出来的智慧。妈说:“今天好冷,我突然特想吃糯米糍粑,想到糍粑就想到了你外婆。”妈又叹了口气接着说,“我是吃不到你外婆做的糯米糍粑了,但是看到你吃得开心啊,我就好像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同时也能感觉到,你外婆当年看我吃东西时的那种满足。”
其实,我没对妈说,从那个夜晚开始,在我心里,冬天—糯米糍粑—妈妈就被捆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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