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弃治疗那些事儿
七年前,在心内科实习的时候,有一天查房,一个高高壮壮的大叔,坐在靠窗的病床上。正跟我们说话呢,忽然见他脸色乌紫,一头倒在床上。
真真是死给你看。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主任三步并两步冲过去,手掌交叠,在大叔的胸壁用力地按压起来。之后,又是除颤,又是肾上腺素,一番抢救之后,大叔醒了过来。当他后来好端端的,坐着跟我开玩笑的时候,我老是会想,真悬啊,这么好玩的人差点就死掉了。
自此以后,我一直都对心肺复苏(cardiopulmonary resuscitation,CPR)这项技术,怀着深深的敬意。
后来,我阴差阳错念了急诊的研究生。在那个萨博机尚未普及的年代,时常在抢救室待着,我很快修炼成了一名优秀的人肉萨博。就是那种一说要CPR,立马跪在床上给病人按压,咔咔咔绝不手软掉链子的类型。以至于后来有一回,科里一个小朋友看到我抢救的时候,一跃而起,跪到床上,惊得目瞪口呆。他说:真应该给你拍下来。帅呆了!嗯,我就是这么受人崇拜。好吧,其实他说的是,你太虎了!哪像个女的?!嗯,你给我闭嘴。你以为CPR是谁都能做的么,林妹妹做一个回合,早就吐血而亡了,好么。
2012年心肺复苏指南出来的时候,老板在科里进行了全民总动员,考虑到大家平日里疏于体育锻炼,于是他老人家精心组织了一场CPR比赛。那时候,指南是这么说的,心肺复苏时,胸壁按压深度应大于5cm,频率大于100次/分,每组30次,每轮进行五组按压。
我们的比赛,就是严格按照这个规格来的。当时,比赛的剧本是师兄写的。四人一组,两名医生 ,两名护士,分饰ABCD四角。负责按压的B角,绝对是每组的体力担当。比赛时的按压,在模拟人身上进行。那些塑胶假人坚硬的胸壁,把一组组B角,生生累成了汗血宝马。胸壁按压深度大于5cm,频率大于100次/分。我的天呐,不敢相信我们居然做到了。作为当年的选手,回首往事,总不免甜蜜而又忧伤,就像诗里说的那样,那时候我们还年轻,没有皱纹,也没有白发,还能做五组CPR……
时间的长河,不急不缓地向前奔走。2013年的某一天,刚刚工作的我,经历了一个腥风血雨的夜班。一个九十高龄的老太爷,血压站不住,并且很快出现了恶性心律失常。抢救开始,我火速进行心脏按压。可就在手掌刚刚按下去的刹那,一阵异样传来,并随之听到了咔嚓一声骨头断裂的声响,以及接二连三的咔嚓声……我惊悚地看向二线,想为自己深厚的内力道歉。二线淡定地点头道,继续按吧。老年人,骨质疏松。
这场抢救并没有出现神奇的逆转,那个老太爷早已多器官功能衰竭。只是那一天,他带着碎裂的胸骨和肋骨,模样有些惨淡地走向了人生的终点。
作为一个坚定的CPR拥护者,我开始怀疑人生。老太爷泉下有知,会不会埋怨我:医生啊,我一把老骨头,哪经得起你这么折腾。呃,要我怎么说?老太爷,发生这种事呢,谁都不想的……
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以及人类惰性的提升,曾经的人肉萨博机逐步退出了历史舞台。我也已经很久没有施展一巴掌下去,肋骨尽断的内力了。如今CPR的时候,会有一台铁家伙,将病人的胸壁夹住,然后,咔嚓咔嚓地按压,省心省力不伤手。只是那种冰冷的按压胸壁的声音,十分折磨神经,整个病房里清醒的病人,都处于崩溃的边缘。而每次抢救停止,萨博机一关,真是万籁俱寂。
终于有一天,也是一个高龄的病人,油尽灯枯,已无生还可能。找家属谈话的时候,家属忽然主动说,医生,我们不要抢救,只要尽量减轻他痛苦就好了。我们听了,忽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心中暗暗感激他的开明和理智。
因为在我们国家,还并没有十分明确的DNR(Do Not Resuscitate,放弃心肺复苏)的概念。电视里还在不厌其烦地上演撕心裂肺的桥段:医生,求你救救他!你一定有办法的!还有些家属,即使病人已经不行了,也坚持住到ICU。拖回家?那怎么行?!当然要抢救,而且必须是ICU。不花点钱,回去怎么跟亲朋好友交代?怎么在村里面做人?会被街坊四邻指着鼻梁骨骂的呀。当然,也别花太多,动真格的,谁吃得消?!于是,收到ICU,过几个小时又来办出院。而且出院记录上,不准写自动出院。你要是写上家属放弃治疗,他能赶你二里地。然后告诉你,医生,你得这么写:已经用了最好的治疗,但是病太重,没有用。OK,你这么能,你咋不上天呢。
唉,这样的孝子贤孙,我只想说,奥斯卡欠你一座小金人。
救或者不救,这真的是个问题。
作为医生,生死并非由我们决断,哪怕只有一线生机,我们就没有权利替病人选择放弃。
可是,将来的某一天,我们都会躺在病床上。当药石罔及,生还无望,人生已然走向尽头的时候,我们是否还需要这样的抢救呢?
还是希腊人民想得多。在他们的神话里,有个风流的男神,叫阿波罗。这一回,他爱上了美丽的先知西比尔。一般的霸道总裁呢,也就送送车,送送房,或者承包一片鱼塘。但人家毕竟是男神,于是,他就对自己的女朋友允诺道:我要让你长生不死。
注意,是长生不死,而不是长生不老。所以,有这么一个缺德的男朋友,也真是命途多艰。西比尔虽日渐憔悴,终成空躯,却始终求死不得。
后来,人们见到西比尔吊在一个笼子里。孩子们问她:“西比尔,你要什么?”
她回答说:“死亡。”
救治,是为了让人们更好地活着,而不是反复痛苦地去死。
当那一天真的到来的话,也许,我们应该像迎接新生一样,去拥抱死亡,安然地踏上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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