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scar Hammerstein
奥斯卡·汉默斯坦二世（1895—1960），美国著名音乐人、音乐剧制片人、导演。他曾和理查德·罗杰斯组成黄金搭档，为百老汇创作出一系列经典的音乐剧。他们创作的经典作品是美国音乐剧发展史上的里程碑，并使音乐剧这种艺术形式，真正跨出了美国国门进而成为了一种世界性的艺术。《音乐之声》是汉默斯坦的最后一部作品，因而剧中的《雪绒花》也成为了他的遗作。
亲爱的比尔：
我最近刚刚开始阅读《永远是陌生的年轻人》——卡尔·桑德堡关于自己21岁前人生经历的自传，而我恰好打算将自己一些零星的早年回忆讲给你听，因此不禁跟他的经历作了一番比较。他出生于伊利诺伊州盖尔斯堡的一个小镇，比我早生几年，父亲是一位瑞典木匠，贫穷但是勤劳。相较于我，他的出生环境实在是太单纯、太美好、太有序了。桑德堡与父母及八位兄弟姐妹的大家庭生活温暖、整洁、有板有眼。他们似乎从未穷困到缺吃少住，但每个人依然得做各种零工，还必须十分勤奋。
在那个小镇，来场政治游行就算是了不起的、值得关注和回味的大事了。卡尔·桑德堡将自己的经历缓慢却扎实地铸成了一种哲学，并形成了一套独有的表述方式。我从生活中感受到的秩序或形式，也是提炼自纷乱与混沌。童年时如此，现在依然如此。买下这个农场，决意经常前来并尽可能久住，正表现出我多么渴望平静、稳定的生活。
从我记事起，就渴望住到乡下。即使身处城市，只要看到一片空地，上面能有些许杂草和一棵树木，我就会被吸引。你一岁时，我们住在法洛克卫的一所小平房（那街边全挤着小平房），街对面正好是一棵大树。我常常坐在小门廊望过去，注视着这棵参天大树，直到日光消逝、夜色降临。这给我带来了巨大的平静甚至幸福感，也使我能抽象地思考生活，就像我有时会在沉思中聆听一种和声，但并不是真的在耳朵里听到一样。我记得我曾将这种感觉讲给沃特·罗戴尔听，为此他取笑了我很长时间。对他来说，这棵树正代表着我天真的理想主义。
我宣称自己渴求平静的生活，对此，心理学家会提出质疑。他会问：“那你为什么不去归隐呢？你获得的版税足以支撑生活，何不停止工作，远离纽约，远离剧场喧嚣繁忙的生活，住到多伊尔斯敦去，照料奶牛，享受你一直追寻的平静生活呢？”这个问题的确会将我问倒。我常常渴慕着“有一天”要过上这样的生活，可我会自问：“假如基瓦尼俱乐部请你出面讲点什么呢？假如在《电讯报》上读了篇令人恼火的社论，你会不会利用新的闲暇时光，坐下来，写封激烈的抗议信？再过上几年，你会不会在雄鹿县广为交友，参与很多事情，就像现在在纽约一样？到底是在小池塘里做条大鱼更自由，还是在大都会这个大池塘里做条中等大小的鱼更自由？
我大概不指望再有更多自由了。起码在现在这个年龄。等到年老体衰了，我也许会被免于诸般俗务，大家会说：“这事就别找他来做了。他老了，身体也差。”有时我会想象自己变成一个精瘦的白发傻老头，趿着拖鞋，穿着剪裁过时的粗花呢衣服，坐在门廊里，看着年轻人打网球，或者迎接前来看望我的儿女，听他们讲述在外面大世界的种种作为。假如我到了这个阶段，才能找到安静、平和、有序的生活，那就太令人沮丧了。
既然提到了“平静”这个词，我得赶快承认，假如这是指内心的平静，那我拥有“平静”的程度已经远超我所认识的所有人。不知怎的，我从不缺乏平静感。除了个别暂时的情形，我从不感到烦扰，也很少极度忧虑。在混乱的世界里我会感到困惑，但从不会因此陷入恐慌或感到过分苦恼。我能够带着困惑和不完美大步前进。
这一切又让我们回到了开头谈到的——我的童年。也许我的成长过程有很多情形对我有益。我那怪异、无序的家庭可能培养了我对混乱的忍耐力，使我可以忍受混乱的世界，哪怕我渴望的完全相反。再说了，所谓的那种“平静”的生活根本就不存在啊。这世界像极了我的家庭，人们全都野心勃勃、任性冲动，彼此的信仰尖锐地冲突，观点激烈碰撞。
只有一种元素能够将疾速旋转的原子松散地结合在一起，并使其缓慢地朝着同一个方向运行，那就是爱。假如你乐意，你也可以用别的词来代替它。你可以称之为“上帝”或者“善”。你也可以称之为“第七日复临派”，或“共济会”，或“民主”，或“共产主义”，或“美国军团”，或“多伊尔斯敦缝纫工会”，或“802音乐家工会”，但它始终是指期望与他人、与团体携手工作，完成一件彼此认为有益的事情。
一个团体认为必做的、有益的事情，别的团体却可能认为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而假如你不属于任何正在进行某项事业（或自认为在进行某项事业）的团体，你却连一个机会都没有。属于团体是小原子的存在之本，而那个小原子就是你。这个小原子还期待未来做出一件令团体鼓掌喝彩之事。在所有童谣中，最真切、最重要也最核心的是《小杰克》（Little Jack Horner）中的那句：我是一个好孩子！这句话每个人都想要对自己说，内心却不敢确定，除非团体内的其他成员也表示认同。每个人都渴求他人的认可。遗憾的是，很多人对此努力不够，因而就变成了悲哀的偏执狂，执着于自我认同，并抱怨世界对自己不够认可。
关于我的家庭，我此前一直跟你有所讲述，今后也还会继续讲给你听。正是我的家庭经历，促使我写出了这一篇。看到你们年轻一代对于抚养、教育子女的那种认真、科学的态度，我的家庭，以及同时代的很多家庭，还包括现今的许多家庭，看起来就像不负责任的混乱组合。然而，如果缺乏我们随时都说的“爱”，世界上的一切科学都毫无用处。在混乱的家庭布满灰尘的角落里，必须有爱，自发的、无意识的、无法用理性解释的爱。
尤其是，对于那个小原子来说，尽管它围着成百万同类旋转，却需要一种错觉，它需要觉得自己与众不同、非常独特，自己值得提高、值得完善、值得一步步走向杰出和成就。到那时，他就可以在入睡前，或站在高山之巅，或走在街道上时，以坚定的信念对自己说：我是一个好孩子！
奥斯卡·汉默斯坦
1953年1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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