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老师聊《诗经》:叫她如何不想他!

2021-04-25 23:46:2716:10 243
所属专辑:郁震宏:懒下楼
声音简介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岗,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桓子野每闻清歌,辄唤“奈何”,我读《卷耳》,亦常如此,好到叫人不知如何是好,手足无措,真是绝妙好辞。且不管卷耳是什么,只将这两个字连起来轻轻读一读,便觉百转千回,妩媚婉嬗,似要将人世山川清明草木盘旋进去一般,原来《诗经》即是《乐经》,须是读出声音来才好。


《卷耳》是一首怀人的诗,驱车登高,金罍兕觥,三千年前的小资情调,比起如今咖啡红酒边的相思,活泼有生气。《诗经》真是浩然之气养出来的,饶是女心伤悲,亦只在白昼阳光之下,开出门去,放开声音歌哭一场,弄他个山鸣谷应,宇宙回响,只怕世人不晓得她在想他,如此方是孔夫子说的哀而不伤。不似唐诗宋词里,多的是夜半关起门来,帘儿底下,十二栏杆,只一个人望月兴叹罢了,她自伤了元气,读者也跟着伤元气。方玉润说杜甫“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一诗,脱胎于《卷耳》。照我看,一在闺中,一在高岗,一在清夜,一在白昼,唐朝格局虽大,到底不如成周太和气象。


一部《诗经》,哪几句最好?《世说新语》里,谢安如此设问,我读至此,不待谢玄开口,便起身说: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


《卷耳》以“采采卷耳”起首,毛公说,这是“忧者之兴”,以此兴起下文的“嗟我怀人”。卷耳、怀人,两者有什么关系呢?我以章太炎先生说芣苢古音“胚胎”之例引申之,“卷耳”两字,不论古音今音,都与“眷尔”相近。眷,恋也;尔,你也。眷尔,用现在的话说,即是“爱你”、“想你”。因此,诗人见了卷耳,心头一动,再不必藏着掖着,水到渠成,和盘托出:嗟我怀人,我在狠狠地想你啊。这便是《诗经》里常用的一种修辞,谐音通感。我为此常开玩笑说,读《诗经》能省钱,送人玫瑰,不妨改送一把卷耳,价廉物美,且有古风。


但是卷耳究竟是什么呢?毛公说,卷耳就是苓耳,这是承用《尔雅》的说法,其实只是举了一个别名,卷耳长相如何,我们还是不知道,说了等于没说。幸亏陆玑《毛诗草木疏》有一段具体描述:叶青白色,似胡荽,白花细茎,蔓生,可煮为茹,滑而少味,四月中生子,如妇人耳中珰,今或谓之耳珰,幽州人谓之爵耳是也。


按这个描述,后世如《名医别录》、《荆楚记》(埤雅引)大多以为卷耳就是苍耳。苍耳大家都晓得,我们小时做坏事,采了苍耳子扔在女同学的头发上,觉得占了大便宜,可以开心一日,天朗气清。古人则多当菜蔬吃,《毛诗草木疏》这样说,到杜甫的《驱竖子摘苍耳》诗里,还是吃,《诗经》里的女子采苍耳,大概也是当菜蔬用的。只不知现在还有没有吃苍耳的,但苍耳子入药常见,治疗鼻渊流涕,我随徐先生抄方时,苍耳散抄得多了,配伍、剂量、加减,背得烂熟。


关于卷耳,郭璞的说法,比陆玑简短。他在注《尔雅》“菤耳,苓耳”下说:《广雅》云枲耳也,亦云胡枲,江东呼为常枲,或曰苓耳,形似鼠耳,丛生如盘。这里要特别注意,郭璞说的卷耳,是丛生之物,而陆玑说是蔓生,这就出现了矛盾,他们两个人都去古未远,学问渊博,应该信谁的呢?苏颂是博物学家,尽管认同《诗经》的卷耳即苍耳,但不能不致疑:今之所有皆类此,但不作蔓生!


我读了陆玑的文字,恨不得把他的“蔓生”改成“丛生”,可惜迟生了千年。苏颂的疑问,后世学者多有,但大家实在寻不出一种植物,既对应陆玑的描述,又对应郭璞“丛生”之说,怎么办?干脆视而不见,就一口咬定,说卷耳即苍耳,一团和气。


王夫之是个较真的人,他在《诗经稗疏》中,不随声附和,考证出卷耳是鼠耳草,与苍耳为二种,这是一个新说!对不对,先不管。我读至此,不禁想起许慎的《说文解字》。《说文解字》里,卷耳,有两种:蓩,卷耳也;苓,卷耳也。这个问题就更复杂了,甚至有学者认为“蓩,卷耳也”不是《说文解字》的原文,而是妄增。我则异于是。


《诗经》里的卷耳,毛公说是苓耳,即《说文解字》的“苓,卷耳”。那么《说文解字》的“蓩,卷耳”又是什么呢?我以为就是王夫之说的鼠耳草。鼠曲草,陈藏器《本草拾遗》别名“香茅”,香言其气味,可以不论,茅,当即《说文解字》“”的省文。毛公注《诗经》,说卷耳为苓耳,盖区别于“”,表明《诗经》的这个卷耳是苓,不是


姓王的人多厉害。王筠《说文句读》认为,“苓,卷耳也”当作“苓,苓耳,卷耳也”,此说深具卓识。以此类推,《说文》“蓩,卷耳也”,亦当作“蓩,蓩耳,卷耳也”。很巧,鼠耳草有一个俗称,叫“猫耳朵”,看来这就是“蓩耳”的俗写。因此,王夫之之说,不合经训,是可以排除的,但他却正打歪着,一不小心就捅破了另一个名物问题,真真是一个高手!


卷耳的复杂,还不止此。徐锴《说文系传》另有一个说法,他根据郭璞之说,认为卷耳是“菌属,生朽润木根”,则卷耳即是木耳、茯苓之类的东西了,对照郭璞的描述,似乎也说得过去。要之,徐锴、王夫之的这些说法,都很有意思,但都不流行。吴其浚《植物名实图考》卷十一说:卷耳、苓耳、葈耳,今通呼为苍耳。流行不一定是真相,卷耳究竟是不是苍耳,实在还是一笔糊涂账。


在卷耳是什么的问题上,郭璞是个关键人物。他只留下了八个字:形似鼠耳,丛生如盘。这个“形”字,很不好理解,是说叶子像鼠耳呢,还是果实像鼠耳?朱子注《诗经》的时候,说:卷耳,枲耳,叶似鼠耳,丛生如盘。用的是郭璞的话,但把“形”改成了“叶”,至于卷耳究竟是不是苍耳,朱子没有说破,但叶似鼠耳的植物,自然不会是苍耳了,这便是朱子的高明处、审慎处,朱子注书,往往如此,令人钦佩。比朱子小六岁的罗愿,他做的《尔雅翼》说,卷耳“实如鼠耳”,用的也是郭璞的话,朱子改“形”为“叶”,他则改为“实”,进一步说卷耳即苍耳。看起来只是一字之改,得出的结论,就大不一样了。


说得太实了,实则泻之,不妨来得虚的调调味。《广雅》说,卷耳,又叫常。常,陶弘景《名医别录》作“常思”。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李时珍说:诗人思夫,赋《卷耳》之章,故名常思。像是这么回事!其实,、思两字,古音相近,一声之转,邵晋涵《尔雅正义》说“今人呼为常思菜,即常枲之讹尔”,一语中的,比李时珍眼光毒辣。但诗人睹物咏怀,见了常,而联想到“常思”,进而想起所怀之人,自是谐音通感,生活常识而已,也怪不得李时珍。即如卷耳又名“耳”,,读音近“思尔”、“思你”,自伯之东,女心伤悲,见了此物,叫她如何不想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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