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幕1场

第五幕

　　第一场　墓地

小丑掘墓人克朗和另一个小丑，扛着铁锨等挖坟工具上

【第五幕的垫场戏，内容是两个小丑替奥菲利娅挖坟。

莎士比亚惯于让小丑和社会底层人物做上帝的代言人。因为社会底层就是被压迫的人，不被允许发声的人。而《哈姆雷特》就是“让被压抑的发声”的戏。

说一下这两个小丑的名字。一个叫clown克朗，一个叫“另一个”other。clown和丹麦货币“克朗”crown谐音，拼写仅一字之差。clown克朗还和《李尔王》里考狄利娅的使者克伦curan谐音。这三者是约等于的关系。

我们说过莎士比亚很吝啬，不会轻易给一个次要角色安一个名字。比如威尼斯公爵就没名字，《麦克白》里的门房，《李尔王》里的佃户都有精彩且重要的发言，但也没名字。但他给这个掘墓人一个名字，给考狄利娅的信使一个名字。那么我们可以肯定的说，这个名字一定是有所指的。比如“老高波”意思就是“神的仆人”。

掘墓人clown把人在此岸拥有的一切都清零，比如肉身、财富、甚至性别特征。

货币crown是个超级符号，它因可以购买一切所以就是一切，它可以抹杀万物之间不可逾越的个体存在的规定性，将一切都平等地视为同一个东西，只有数量上的差别。

考狄利娅的信使克伦curan负责向此岸传递来自彼岸大他者的恩典和律法，目的就是救赎此岸的存在升华到彼岸。

掘墓人clown这个名字就是第五幕这段比较长的垫场戏的“名字”或“标签”。】

克朗  还要用基督徒的仪式给她下葬吗？她可是自己解脱salvation呀。

另一个  我跟你说“是的”，快替她挖坟吧。验尸官已经查验过她了，说应该按照基督徒的仪式下葬。

【克朗把奥菲利娅的“自杀”说成是“获救”salvation。这两件事，“自杀”奥菲利娅的主体性干的，salvation解脱是大他者的主体性干的。这里的关键之点在于谁是行为的主体。

基督教反对自杀的理由是：人是神造的物，造物主造物的时候，就把一切本质规定性一并注入所造之物。所以人的主体性在于神，不在人身上。人自行决定结束性命，就是替神做主了，就是忤逆神。

本剧的一头一尾都在谈论人的主体性的问题。开头是勃那多问“那边是谁？”现在是，掘墓人clown问谁是一个行动的主体？

尼采说，我们绝对要重视哲学家之间的争吵（因为康德说“哲学就是个战场”），正如我们绝对要重视两个泥瓦匠在讨论哲学。（我有点怀疑尼采说的“泥瓦匠”不是给活人修房子的，而是这两个给死人修房子的）。

另一个掘墓人other说，冥王对此已经有了定论。冥府的审判长（验尸官）已经做了结论。人间的法庭上各种花样的法律，最终都要顺服在冥王的根本大法之下。】

　　克朗  这就奇了，她跳河难道是出于自卫？

　　另一个验尸的结论就是这样的。

克朗那绝对是“自残行为”it must be seoffendendo，不可能是别的行为。因为事情是这样的：要是我有意投水自杀，那必须做出一个行为。而一个行为可以分为三部分：去做、去行、去干。所以，她是自杀。

【“自残行为”seoffendendo是拉丁语，意思是“内心挣扎”，或“内心的战争”。保罗的名言说：“若基督没有在你的身体里交战过，你就算不得是一个真基督徒”。

“一个行为可以分为三个部分”：toact,to do,to perform——这三个词的意思都是“去做”。act是充当，担任，扮演；do是我去做；perform是执行，履行，表演。

克朗故意没说三个动词的主语是谁？我认为这是莎士比亚要我们去辨别三个词之间细微的差别。其中act是像梦中的演员那样在舞台上充当大他者的傀儡；do是“我要”，就是“我的欲望的对象化”；perform就是理念先行，领受了一个使命之后的执行。

本剧从头到尾演的，不就是在哈姆雷特这个角色内心的舞台上，这三个词之间的“内心的战争”吗？】

另一个哎，你听我说，修墓匠爷——

克朗让我说完。这儿是水，好；这儿站着人，好；要是人跑到水里把自己淹死了，那不管人愿不愿意，人也是自己跑下去的。你听清楚没？

可要是水来到人身上把他淹死了，他就没有淹死他自己。因此，对自己的死无罪的人就没有缩短他的生命。

【克朗坚持要把行动的主体性的问题再说一遍。是水淹人，还是人投水？谁是这个行动的主体？】

　　另一个法律上是这样说的吗？

克朗当然啊，这就是验尸官的验尸法嘛。

【“验尸官的验尸法”就是冥王追问所有的生者，你的行为的主体性问题就是人生的根本问题。

这正是以往全部哲学史的核心问题。

其实《哈姆雷特》的五幕戏前面的五个垫场戏，就是从不同的侧面反复提及的主体性问题在哈姆雷特的内心发生的战争。

弗洛伊德说这部戏的魅力在于它在暗中讲了俄狄浦斯情结，我想莎士比亚对此应该不大同意。当然，精神分析和俄狄浦斯情结说到底就是主体性问题，但阿尔都塞一针见血，他说精神分析只是局部理论，它必须与哲学史的一般理论联通起来，否则就只是一种局部实践的力量总结。无法上升到“一般人类活动”这一理论高度的水平。

再比如最近绘画也缺乏这种，从局部实践上升到一般理论高度的理论工作，所以看上去很迷茫。】

另一个你想知道背后的真相吗？死的要不是一位贵家女子，他们决不会按照基督徒的仪式把她下葬的。

克朗对啦，让你说对啦。这世道让人寒心呐，有钱有势的人，随便投河随便上吊，哪种死法都可以随便选，可是老实巴交的基督徒就享受不到这个特权了。

【真是让人开心的反讽。耶稣说天国是为烂人准备的，不是为有钱有知识有道德的善人们准备的。尼采称这种教义是“原始基督教”，就是耶稣当年在乡间传的基督教。】

来，把锄头递给我。要讲家世最古老的人，就得数种地的、开沟的和掘坟的。他们都继承着亚当的行业。

【克朗说，种地的、开沟的和挖坟的才是亚当的嫡系子孙，而亚当是神的儿子，所以我们是神的嫡系子孙。】

　　另一个 亚当也算世家吗？

　　克朗当然算，他在创立家业方面很有两手呢。

　　另一个他有什么两手？

克朗你是个异教徒吗？你的《圣经》是怎么念的？《圣经》上说亚当掘地，他没有两手能掘地吗？

【上等人比下等人多了一张嘴，下等人比上等人多了一双手。下等人用这双手创造了世界上所有财富，现在也要用这双手替上等人挖坟。

汉字“嘴”和“罪”同音，这两个字属于同一个音系。】

让我再问你一个问题，要是你答偏了，那就自认晦气去死吧。

　　另一个问吧问吧。

　　克朗什么人造出来的东西比石匠、船匠和木匠更坚固？

　　另一个  造绞架的人。因为一千个在它上面的人都死了，它还站在那儿。

克朗我真服了你的小聪明，真的。说绞架是很合适的，为什么合适？因为它对罪人合适。你说绞架造得比教堂还坚固，说这话的就是罪人。所以，绞架对你是合适的。来，重新说过。

【克朗的问题是：既然石匠、船匠、木匠等工匠创造了人类（人类用劳动创造了自身），那么有什么比劳动者更本质，或者说更接近永恒？

另一个小丑给出一个意外的答案：是造绞架匠。这是罪人的思维。罪人渴望绞架，因为绞架让罪人解脱。】

　　另一个谁造出东西来比石匠、船匠和木匠还坚固？

　　克朗嗯，你回答了这个问题，我就让你下工。

　　另一个呃，现在我知道了。

　　克朗说呀。

另一个呃，呃，我答不上来。

【这另一个是个丑角。】

　　哈姆雷特、霍拉旭上，立远处

克朗别使劲绞你的脑汁了，懒驴子是打死也走不快的。下次要是有人问你这个问题，你就跟他说“是挖坟的人”，因为他造的房子可以一直住到世界末日。

去，到老约翰的酒店里去给我倒一杯酒来。

【下文中并无另一个小丑返场，给克朗端来酒的戏。那么“到老约翰的酒店给我倒一杯酒”是啥意思？答案我待会儿再说。】

另一个掘墓人下。克朗且掘且歌

当时年少爱风流，

　　有滋有味有甜头，

　　行乐哪管韶华逝，

　　世上柔情最消愁。

　　哈姆雷特这家伙一边挖坟还能一边唱歌，难道他对他的工作没有一点敬畏吗？

　　霍拉旭习以为常就会麻木不仁。

哈姆雷特说的对。手太灵敏，脑子就不灵。

　　克朗 （唱）

　　流年暗走不停留，

　　老景忽至叹白头，

　　一朝西去入黄土，

浮生茫茫万事休。（扔上来一个骷髅）

【克朗的歌，内容是所有人荒唐的一生】

哈姆雷特那个骷髅里面也曾有过舌头，也曾会唱歌。瞧这家伙随手把它一甩，就好像那是第一个杀人犯该隐的头骨！

说不定它是个政界大佬，现在却让这蠢货把它当球踢，然而在生前，此人可是个了不起的窃国大盗，你说是不是？

　　霍拉旭很有可能，殿下。

哈姆雷特也许是一个朝臣，他会说“早安，大人！您好，大人！”也许他就是那位某大人，嘴里称赞某大人的马好，心里却想把它讨了来，你看是不是？

【这段情节出自《雅典的泰门》。】

　　霍拉旭确实如此，殿下。

哈姆雷特嗯，确实如此。可是他现在只好与蛆虫夫人为伴了。瞧他下巴都掉了，任凭掘墓工人的锄头在他的脑袋上敲来敲去。

人生场景这样的转变，正好让我们可以洞察命运轮回的奥秘。

难道这些枯骨生前白白受了那么多的教养，死后却只好给人家抛着玩吗？想起来真是怪不好受的。

　　克朗 （唱）

　　铁锄头，铁锨锨，

　　还有尸布一大包；

　　泥土地上刨个坑，

　　来此做客正合适。（又掷一骷髅）

哈姆雷特又一个骷髅。谁说这不会是一个律师的骷髅？他那玩弄文法的手段、颠倒黑白的雄辩，现在都去哪儿了？他那诉讼案件、维权卷宗、构思阴谋的本事都去哪儿了呢？

为什么他竟然放任这个鲁莽放肆的家伙用龌龊的铁铲铲他的脑壳，却不去控告他一个人身伤害罪？

哼！这家伙生前也许没少置办不动产，开口闭口债权抵押、地权让渡、双重担保之类吓人的名词，现在他那精明的脑壳里塞满了精细的泥土，这是不是他获得的有保障的地权让渡，或者有保障的产权保证？他的所谓双重担保怎么没有担保他多买点地皮，却只能担保他享用这一小块坟地？说什么“双重”，这块坟地的面积恐怕还没有那份双重契约文书的面积大呢！他所拥有的产权证恐怕多的连这块墓坑也装不下了吧，可是这么多土地证的主人为什么就不能让自己多占一点他自己的容身之地呢？

霍拉旭多一丁点也没门。

　　哈姆雷特契约不是用羊皮纸写的吗？

霍拉旭是的，殿下，也有用牛皮纸的。

哈姆雷特我看用这玩意求得担保的人，比那些傻羊傻牛高明不了多少。

【这一段讲人的符号界的存在也被清零。包括人的知识、能力、荣誉、爵位、契约和誓言、理论等等。】

我去跟这家伙说说话。

大哥，这是谁的坟？

克朗我的，先生。

（唱）　

　　泥土地上刨个坑，

　　来此做客正合适。

【克朗的意思是：死者只是这里的客人，掘墓人才是这里的主人。】

　　哈姆雷特我看也是你的，因为你躺在里面。

克朗你躺在外边，所以这坟不是你的。可是就算我没躺在里面，这坟也是我的。

【克朗就算没躺在里面，这坟也是他的。因为这坟是冥王的，而克朗是冥王手下的听差。】

哈姆雷特  你在里头，又说是你的，这就是“在里头胡说”。因为挖坟是为死人，不是为会蹦会跳的活人，所以说你胡说。

【“躺”和“胡说”是一个词lie，哈姆雷特玩弄这个双关语，说克朗躺在坟里胡说。】

克朗这套胡说的话果然会蹦会跳，等会儿又该从我这里跳到您那里去了。

【过一会儿，雷欧提斯就会跳进坟里胡说，然后哈姆雷特也要跳进坟里胡说。所以克朗说这套胡话会蹦会跳，过一会儿就会跳到哈姆雷特这里了。】

　　哈姆雷特这是什么人的坟呢，是个男的？

　　克朗不是男的。

　　哈姆雷特那就是女的。

　　克朗也不是女的。

　　哈姆雷特那是什么人的？

克朗从前是个女的，现在是个死的，愿她安息。

【死神将一切都抹平，连性别也抹平。这一事实令人吃惊：我们一出生就被赋予了一套性别意识形态，男生要怎样，女生要怎样。结果在死神这里我们才突然恍然大悟，这套性别意识形态全是别人在我们的头脑里画的限制性的界限。全是虚假的界限。】

哈姆雷特这家伙说话简直精准透顶！我们说话可得合规，用词稍一含混，就会给他钻了空子。

对上帝发誓，霍拉旭，我发现这三年来，世风越来越趋向于刁钻精明，乡巴佬的脚趾头已经蹭到达官显贵的脚后跟，就要蹭破那脚后跟上的冻疮了。

【1“对上帝发誓，霍拉旭，我发现这三年来，世风越来越趋向于刁钻精明”——

哈姆雷特向我们预告，这个世界上的罪恶越来越显著，压迫越来越沉重了。我们还可以用马克思话把这个意思说的更透彻：“应当让受现实压迫的人意识到压迫，从而使现实的压迫更加沉重；应当宣言耻辱，使耻辱更加耻辱；应当把这里的社会的每一个领域作为这个社会的污点加以描述……”（《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

哈姆雷特要说的是，世界末日要到了。这里的先知哈姆雷特其实就是先知马克思的先驱。

马克思把“基督主持的末日审判”替换成了“无产阶级的革命”，将彼岸的救赎变成了此岸的现实的行动。而且，自从人类走入阶级社会以来，人类的历史就是阶级斗争的历史，无产阶级的阶级斗争就一直存在。但也一直未获成功，一直以阿尔都塞称之为“唯物主义的潜流”的形态存在着。

马克思替换了末日审判许诺的，那种从外部突然降临的救赎，将其转化为现实的、具体的斗争。所以马克思主义的艺术和哲学，必须创立一种有别于神话时代的新语言，它根植于无产阶级的现实的斗争。

2“乡巴佬的脚指头已经蹭到达官显贵的脚后跟，就要蹭破那脚后跟上的冻疮了”——

这句话要从俄狄浦斯讲起。我们知道“俄狄浦斯”这个名字的意思是“红肿的脚跟”。当俄狄浦斯出生的时候，那两个原罪只是潜伏在他的两个脚后跟里并没有发作。当长大成人，脚跟“红肿起来了”的时候就是那两个东西发作起来了，于是他犯下杀父娶母的重罪。

然而莎士比亚没有从这两个脚后跟的内部思考人类的所谓“原罪”。事实上，他放弃了基督教“原罪”的概念。而是以阶级斗争的社会结构的观点，认为是下层社会用他们的脚指头踢破了上层社会的红肿的脚后跟。莎士比亚在这里说的，其实就是马克思说的底层社会的革命。

莎士比亚—马克思从社会结构的角度重新提出了弗洛伊德试图在“俄狄浦斯情结”这个概念中讲述的个体心理学问题，也从社会结构中寻找解决问题的现实的道路。

莎士比亚还为这条道路创立了一个舞台形象，就是这两个埋葬旧世界的小丑掘墓人。】

你干这挖坟的这一行多久了？

克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干这营生的那一天，偏巧赶上先帝爷哈姆雷特打败福丁布拉斯那一天。

【哈姆雷特问克朗啥时候开始挖坟的，克朗回答是在一个轮回中的某一日。在克朗看来，时间不是一条直线，而是一个轮回。在这个圆圈上，人类历史上的一切都并列存在。

克朗干挖坟的这一行是“先帝爷打败福丁布拉斯的那一天”。——这个克朗其实一直在冥王手下当听差，后来被派活做了挖坟的。他挖的第一个就是福丁布拉斯的坟。】

　　哈姆雷特那算起来有多久了？

克朗这都算不出来吗？傻子都能算出来，那就是小哈姆雷特出世的那一天。

【就是说，哈姆雷特就是被杀死的老福丁布拉斯的转世灵童。

这就是为什么在本剧的结尾小福丁布拉斯继承了王位。相当于兄终弟及。】

就是那个发了疯的，被送到英国去的。

　　哈姆雷特哦，奇怪，为什么送他到英国去？

　　克朗就因为他发了疯呀。他到英国，他的疯病就会好的。就算好不了，他待在那儿也合适。

　　哈姆雷特为什么？

克朗英国人根本看不出来他是疯子，英国人跟他一样疯。

【“英国”就是冥界彼岸，就是“疯子的国度”。

换句话说，哈姆雷特到威登堡求学为什么结果就是发疯呢？因为“威登堡”或者“英国”就是关押亡魂的疯子的国度。】

　　哈姆雷特他怎么疯的呢？

　　克朗说法很离奇。

　　哈姆雷特怎么个离奇法？

　　克朗天知道，说是他丢了魂了。

　　哈姆雷特他哪儿疯了？

克朗嗨，他就在丹麦嘛。

我从小在这儿当挖坟的，现在正好三十年了。

【“三十”是耶稣上十字架的年龄，也是哈姆雷特哈姆雷特现在的年龄。

这是在暗示哈姆雷特即将效法基督（或者狄俄尼索斯）上十字架。】

　　哈姆雷特埋在地下的人多久就会腐烂？

　　克朗好多害杨梅疮死的，尸体还没下葬就开始腐烂了。如果是死之前没腐烂的，过个八九年就烂完了，要是个硝皮匠九年都不会烂。

　　哈姆雷特为什么他撑得久一些？

克朗因为他是皮匠呗，先生，他的皮给硝了，可以防水。那狗娘养的尸体一碰到水是最容易腐烂的。

【“硝皮匠”的典故我没查到。这里说硝皮匠九年都不烂，应该包含“三个三”。但具体是什么我还没弄懂。

这个讨论的“尸体腐烂的时间”，应该和前文哈姆雷特说的“一个伟大的君王死后最多可以让人怀念他多久”有关。

“尸体一碰到水是最容易腐烂的”——听上去只是陈述了一般事实。其实这句话强调了“入水而死”。】

这儿又是一个骷髅。这骷髅已经埋了二十三年了。

　　哈姆雷特这是谁的骷髅？

　　克朗是个婊子养的疯小子。你猜是谁？

　　哈姆雷特不，我猜不出。

克朗这个遭瘟的疯小子！有一次他把满满一杯葡萄酒倒在我头上。这个，是国王的弄人郁利克的骷髅。

哈姆雷特是这个吗？

　　克朗就是这个。

【克朗从坟里一共扔上来三个骷髅。这让我想起塞尚画过几张骷髅。塞尚按照画肖像画的方法画这三个骷髅。这种“绘画语言”和这个段落的含义是一致的：这些骷髅可以指代任何一个活过的人，骷髅就是“去对象化的活人”。

克朗称这个骷髅的主人是个“婊子养的疯小子”“遭瘟疫的疯小子”。又说“他把一杯酒倒在我头上”。——这就契合了前文中，克朗让orther另一个小丑“去到老约翰的酒店给他倒一杯酒”的台词。把这些信息综合起来就会突然明白，orther另一个小丑就是“国王的弄人”郁利克。

“老约翰的酒店”指第四部福音书，即《约翰福音》（最重要的一部福音书）。克朗前文说“你的圣经白读了吗”说的就是这卷书。

“把酒倒到克朗的头上”就是祭祀死者的时候“灌酒于地”的仪式。

哈姆雷特现在30岁，30—23=7。换言之，哈姆雷特7岁的时候郁利克死了，郁利克就是“哈姆雷特的儿童期”。——这个神话模型是这样的：

哈姆雷特7岁被阉割了，或者说被像狄俄尼索斯那样献祭给了神，然后被埋入地下23年。23年前，罪人郁利克上了绞架被勒死了，然后埋入地下——就是7岁的哈姆雷特被阉割，然后在地下渡过了23年的潜伏期。现在，他将以酒神的身份从地下复活，重返人间。

莎士比亚绕这么大一个弯子，就是为了把哈姆雷特塑造成“30岁的耶稣”和“诞生两次的狄俄尼索斯”这个神话原型。】

哈姆雷特让我瞧瞧。（拿起骷髅）唉，可怜的郁利克！我认识他，霍拉旭，他是个最会开玩笑、脑袋里有许多奇思妙想的家伙。我在他的背上骑过一千次，现在想起来就忍不住心头作呕。这儿本来有两片嘴唇，它吻过我不知多少次。

你现在还会挖苦人吗？你还会蹦蹦跳跳逗人发笑吗？你还会唱歌吗？还会即兴胡诌一堆歇后语，引得一桌子的人哄堂大笑吗？你没有留下一个笑话讥笑你自己吗？你就这幅缺牙少眼、垂头丧气的样子吗？去，你现在到小姐的闺房里去，对她说，脸上的脂粉搽一寸厚，还是要变成这个样子。你就这么对她说，看她笑不笑得出来？

霍拉旭，有件事还请如实告诉我。

　　霍拉旭什么事情，殿下？

　　哈姆雷特你说亚历山大大帝在地下也是这幅模样吗？

　　霍拉旭也是这样。

　　哈姆雷特也这么臭吗？（扔掉骷髅）

霍拉旭也是这么臭，殿下。

哈姆雷特我们也会变成多么下贱的废物啊，霍拉旭！要是我们发挥一下想象力再推想一下，没准亚历山大的贵体可能就是塞在某个酒桶口上的封泥？

霍拉旭那未免太想入非非了。

　　哈姆雷特不，一点也不。这是合情合理的推论。比方说，亚历山大死了，亚历山大被埋了，亚历山大腐烂成烂泥，然后有人把烂泥搅拌成泥块。那么为什么亚历山大变成的烂泥不会被拿来塞在啤酒桶上呢？

　　巍巍凯撒，死化烂泥，

　　挡风塞洞，聊堵窟窿。

　　尘土前生，威慑千公，

　　今糊墙壁，阻挡寒风！

【第二次诞生的狄俄尼索斯和哈姆雷特，有着一个如此卑贱的出身。那个收纳人间一切苦难与罪恶的地宫塔尔塔罗斯，就是无产阶级的诞生的子宫。

马克思说：

“无产阶级宣告现存世界制度的解体，不过是揭示了自己本身存在的秘密，因为它就是这个世界制度事实上的解体。”“无产阶级由于自己受到的普遍苦难而具有普遍的性质；无产阶级并不要求享有任何一种特殊的权利，因为造成他的苦难的不是特殊的无权，而是普遍的无权……”（《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

嘘，住口！回避！国王驾到。【以下是第五幕的正戏】

　　教士前导，众人抬棺上。雷欧提斯率送葬队伍上。国王、王后等随上

　　哈姆雷特王后和朝臣也来了，这是送什么人下葬？仪式这样草率，瞧上去好像是自杀而死的，又是个很有身分的人。让我们躲起来瞧瞧。（与霍拉旭退后）

　　雷欧提斯还有别的仪式吗？

　　哈姆雷特（向霍拉旭）那是雷欧提斯，一个很高贵的青年。听着。

教士她的葬礼已经超过了她所应得的名分。她的死因可疑，若非迫于压力，就该把她安葬在圣地之外，无圣礼相随，直到最后审判的喇叭吹召她起来。她不但听不到慈悲的祷告之声，还要用破瓦碎石丢在她的坟上。现在她已经得到处女的花圈，有贞洁女子的花朵替她播撒，丧钟鸣响送她入土。

【“用破瓦碎石丢在她坟上”——典出新约，基督指着一个犯了奸淫罪而被公开受审的女人说：“你们谁自认为是洁净的，就可以用石头打她”。教士这段话里反反复复提及贞洁和处女，反过来说就是奥菲利亚的失贞。】

　　雷欧提斯就不能再有些其他仪式了吗？

　　教士不能再有其他仪式了。不能唱安魂曲祝她安宁，不能对她像对善终者之灵，否则就要亵渎神圣的葬礼了。

雷欧提斯把她放下泥土里去。愿她娇美无瑕的肉体上，生出芬芳馥郁的紫罗兰来！我告诉你，你这刻薄的教士，我妹妹将要变成天使，你死了却要在地狱里哀嚎。

【“紫罗兰”的含义是“贞洁”，这就反衬出奥菲利娅的不贞。】

哈姆雷特什么！美丽的奥菲利娅？

【还记得吗？国王也说过这句话。】

王后永别了，美人，请接受这些美好的鲜花。（散花）

我本来希望你做我的儿媳，这些鲜花本来要装扮你的新床。姑娘，谁料想而今却撒在你的坟上！

雷欧提斯啊！愿千百种灾祸降在那个害得你精神错乱的恶人的头上！

不，别埋土，让我再拥抱她一次。（跳下墓穴）

现在把你们的泥土倒下来，把活的和死的一起埋葬了吧！让你们的泥土在这块平地上堆出一座高山，让那古老的佩里翁和奥林波斯的群峰都要俯伏在它的脚下。【这个细节也出自赫拉克勒斯的故事】

哈姆雷特 （上前）是什么人，他的悲痛最沉重？他的哀伤，可以让天宇中的星辰如同听到了魔咒而愕然止步？那是我，丹麦王子哈姆雷特！（跳下墓穴）

【第一，雷欧提斯开始“胡说”了。

第二，注意哈姆雷特是因为什么挺身而出的？不是因为雷欧提斯“胡说”，而是因为他要与雷欧提斯争夺拥抱奥菲利娅的尸体。因为“尸体和国王同在”，而奥菲利娅的尸体就是“成为国王”的象征。】

雷欧提斯让你的灵魂见鬼去吧！（将哈姆雷特揪住）

　　哈姆雷特拙劣的祈祷。别掐住我的喉咙。我虽不是暴躁易怒之人，可是我的火性要是发作起来，足以使你惧怕三分。放手！

　　国王  把他们拉开！

　　王后哈姆雷特！哈姆雷特！

霍拉旭好殿下，冷静，冷静。（众人分开二人，二人自墓中出）

【对比一下罗密欧“在朱丽叶的墓室里和帕里斯打架”的戏：

朱丽叶有三个求婚者，罗密欧杀死了他的两个竞争者。先是在街头械斗中杀了朱丽叶的堂兄提伯尔特，后是在朱丽叶的墓穴里杀死了帕里斯。

同理，哈姆雷特先是在奥菲利娅的墓穴里和雷欧提斯打架，然后在击剑比赛中杀了雷欧提斯和克劳狄斯。

所以在两人的打斗中，作者让国王插话“把他们拉开”。就是为了把国王拉入打斗之中。】

　　哈姆雷特嘿，我愿意为了这个题目跟他决斗，直到我的眼皮不再开合。【就是“死”】

王后啊，我的孩子！什么题目？

哈姆雷特我爱奥菲利娅！四万个兄弟的爱加起来也抵不过我对她的爱。你愿意为她干些什么事情？

【“这个题目”就是“我爱奥菲利娅！”哈姆雷特愿意为这个题目和雷欧提斯决斗。

这就是两人击剑比赛竞争真正的标的。

我们看到，从海上归来的哈姆雷特完全换了一个人。他再也不是第二幕的疯子，也不是第三幕的分裂者。】

　　国王啊！他是个疯人，雷欧提斯。

王后  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跟他认真。

【国王和王后——他俩是一体的——这句话也是双关语：表面上是劝架，其实是说此人已经是死人，我们活人不必跟死人较劲，因为死人伤害不到活人。

但他们想错了，现在的哈姆雷特是复活而出的狄俄尼索斯。】

哈姆雷特哼，让我瞧瞧你会干些什么事。你会哭吗？你会打架吗？你会绝食吗？你会撕破你自己的身体吗？你会喝一大缸醋吗？你会吃一条鳄鱼吗？我都做得到。

你是到这儿来哭泣的吗？你跳下她的坟墓里，是要当面羞辱我吗？你跟她活埋在一起，我不敢吗？

要是你还要夸说什么高山大岭，那么让几百万亩的泥土堆在我们身上，直到把我们的地面堆得高到可以被“烈火天”烧焦，让巍峨的奥萨山看上去只有一个瘤子那么大吧！嘿，你会吹，我就不会吹吗？

【“烈火天”——旧天文学中，太阳光芒内圈的烈火带。莎士比亚借用了当时天文学最高成就的术语，意思是说，他和雷欧提斯都将因为太靠近太阳，走入了太阳光的内圈而招致毁灭。】

国王这不过是他一时的疯话。他的疯病一发作起来，总是这个样子的；可是等一会儿他就会安静下来，正像母鸽孵育它那一双金羽的雏鸽的时候一样温和了。

哈姆雷特听我说，兄弟，你这样对待我是什么理由？我对你的挚爱还是依旧。得，不提啦。赫拉克勒斯想干什么就干吧；猫总是要叫，狗总是要闹的。（下）

【赫拉克勒斯的12件工作的结局，就是成为国王。这和哈姆雷特现在的任务完全一样。】

国王好霍拉旭，请你跟住他。（霍拉旭下）

（向雷欧提斯）记住我们昨晚说的话，格外忍耐点儿吧。事到如此，只有立刻开始实行我们的计划。

好乔特鲁德，叫几个人好好看守你的儿子。一块活墓碑要给他找个坟头插它。

耐心隐忍按部就班地执行计划，太平时刻不久会就实现。（同下）

【“一块活墓碑”就是哈姆雷特。意思是说哈姆雷特这次回来相当于诈尸。“给它找个坟头”就是“让他去死”。这句话不能让霍拉旭听见，所以让霍拉旭下场了。但这句话就是对王后说的，所以王后完全知道国王和雷欧提斯的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