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教生涯
每人都会从此岸渡到彼岸,唯有经过孤独、寂寞、萧索、冷寂、凉薄,而后走过曲折山径,听到来自灵魂山谷的回声,方才看得清过往、当下,甚至能预见未来。
李叔同是待渡之人,而他却一次次站上三尺讲台,用一本本详细的讲义,为他人撑船,将懵懂学子渡到水之对岸。
上课铃响,学生唱着、喊着、笑着,甚至骂着推搡着走进教室,迈进门槛之时,所有的声音皆在一刻间消失。他们继而红着脸端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偷偷仰起头来看那位已经端坐在讲台上的老师。灰色的粗布袍子、黑布马褂,前额宽而广,丹凤眼细而长,鼻梁笔挺隆正,其上架着一副黑色的钢丝边眼镜,一脸的威严。纵然身着布衣布鞋,形式却极为称身,颜色也很端洁,有着素朴深蕴之美,毫无花哨轻浮之感。
两块黑板都已清楚地写好本堂课所讲内容,讲桌上整齐地放置着点名簿、讲义,以及他的教课笔记簿、粉笔。这间四面装有玻璃窗的音乐教室中,居中放置着两架钢琴,四周摆放着五十多架风琴。此是李叔同力争而来的,在答应经亨颐担任此校教师之前,他要求每位学生要有一架风琴,绘画室石膏头像、画架一应俱全。这对经亨颐而言,无疑是一个难题,毕竟学校资金有限,且市面少有存货。
“同学出去要教唱歌,不会弹琴不行。教授时间有限,练习全在课外,你难办到,我怕难以遵命。”李叔同向来如此认真。
生命中处处皆是难题,需要走万里路去寻求答案。他本该活在艺术世界里,驾着想象之羽,在彩云之上或是深海之中尽情遨游。只是,在现实面前,他只得缴械投降,做一名教书匠。想必彼岸已姹紫嫣红开遍,而他在原地兜兜转转,找不到一艘可以越过汪洋的行船。
路一直延伸在脚下,只是不管走多久,梦想都是那么遥远。
人世间,万事万物皆以矛盾的姿态存在,得到与失去如是。他明知三尺讲台盛不下他的艺术梦,却也于其中撒播下了热情。一件事,不做则已,要做就做到最好,这从来都是李叔同秉持的信念。
他教授绘画,不主张让学生在室内临摹画帖,而是以室内与室外写生的方式,让学生接触千变万化的实景实物。
春日来时,西湖边上,杨柳倒垂,随风摇曳;梨花似雪,清淡飘香。时有钟声传来,晚晖落红。学生支起画架,凝视着眼前的风景,而后低下头来,在画板上精心地勾勒着。一只飞鸟,一朵似绽非绽的花骨朵,甚至湖中溅起的一圈圈波纹,都可做写生的对象。
李叔同在画架之间踱步,观察每幅画的进度,偶尔会给予某位不知如何入手的学生一两句温和简练的指导,或用炭笔添几笔线条,或用橡皮轻轻擦去一角,如此画板上的构图则更为完整,也更明暗分明。
春风吹面薄于纱,春人妆束淡于画。
游春人在中行,万花飞舞春人下。
梨花淡白菜花黄,柳花委地芥花香。
莺啼陌上人归去,花外疏钟送夕阳。
李叔同看着学生交上来的素描画,写下了这首《春游》。疏淡的意境,平和的心态,生活再荡不起丝丝涟漪。微风吹来时,掀起了薄薄的春衫,却拂不动那颗归于岑寂的心。稍后,他给这首《春游》谱上曲子,在音乐课上,教学生唱。几个聪慧的学生,唱着唱着,看到老师的眼中闪动着几星似泪的光,隐隐知晓了其中的弦外之音。
身在何方,归去何处?寻不到答案。学生抬着稚嫩的脸仰望他,却不知他心中犹如飞絮,白茫茫一片。老师该有老师的样子,传道授业解惑。李叔同终究要掩饰内心的彷徨,将一块块璞玉打磨成稀世珍宝。这是他的责任,无法逃脱。
画室内的每扇窗子,皆遮以蓝色窗帘,李叔同如往常一样,早已端坐在讲台之上。上课铃响时,从隔壁房间走来一名身披薄棉被的男子。他望了望李叔同,稍略犹豫之后,便揭下了身上的棉被。一线阳光从屋顶的气窗透进来,恰如新式舞台上的一束追光,聚集在这具肌肉发达的身躯上。
学生早先以为所谓模特,只裸露部分身躯,羞人之处自不会不遮盖,故而看到眼前情景,难免有些慌悚,且夹杂着不知所措的难为情。这是李叔同第一堂人体写生课,亦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次。
“这是美与力的结合体,你们的画笔应当记录下来。”李叔同站在进门处左侧,微笑地对学生说。在李叔同的带领下,学生们穿过轮回的四季,穿过丛林与沼泽,有了一场场美的历程。学生曾在李叔同与夏丏尊的指导下编过一本“自己刻、自己印、自己装订”的《木版画集》,其中收录了一幅李叔同模仿小孩画的人像的木刻作品。多年以后,美术家毕克官先生在谈及此事时,无不赞扬地说:“李叔同应是中国现代版画艺术最早的作者和倡导者。也就是说,我国早在1912~1918年间就出现了研习现代版画技法的组织,并出有成果。这件事,在中国现代版画史上是不应该被疏漏的。”
有心播下的花种,未曾举起一朵绚烂小花;无心插下的柳枝,却在来年春日茂盛成荫。莫怪命运阴差阳错,也不彷徨只身何处是归程,再没有比接受眼前这一切更好的决定了。然而,为何心中仍有大雾弥漫?
水涨船高,学生撑着一支长篙,向青草更青处漫溯,寻找彼岸那未曾遗失的美梦。而李叔同站在原地,听着来自四面八方的风声,任凭未开的花,遗落在光阴中。
往事无法忘,心魔不可解。
求生西方
欢迎收听新专辑《李叔同的人生智慧》,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