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读者-第三部-4

这样，剩下的法律职业，就寥寥无几了，因此要不是一位法学史教授愿意提供机会让我到他那里工作，我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格特鲁德说这是一种逃避，逃避生活的挑战和责任，她说得对。我逃之夭夭了，因为可以逃之夭夭而感到轻松释然。我对她和我自己说，这真的不是永远，我足够年轻，在从事几年法学史研究工作之后还能找到任何一份具体的法律职业。可那就是永远，一个个逃避接踵而至，我从大学调到一家研究机构，在那里寻找并找到了一个小房间，我在那个小房间里可以从事法学史研究，不需要任何人，也不打搅任何人。

现在，逃避不只是跑得远远的，而且也意味着抵达某处。我作为法学史专家接触到的过去，其生动逼真并不逊色于当下。局外人或许会认为，对过去的生活人们只能观察，而对当下才能参与，但事实并非如此。研究历史意味着架起过去和当下之间的桥梁，观察两岸旖旎的风光，并对二者加以研究。我研究的领域之一是第三帝国的法律，而这里特别引人注目的，则是过去和当下如何融入到现实生活中。在这里，逃避不是孜孜以求于过去，而是毅然决然地专注于当下和未来，对过去留下的遗产视而不见，然而恰恰又是那样的历史遗产成就了今天的我们，成为我们生活中必须背负的包袱。

因此我不想隐瞒我浸淫在历史中所获得的满足感，而就当下而言，历史的意义就更无足轻重了。我第一次感受历史，是在研究启蒙运动时期的法典和法律草案时。它们承载着这样的信仰：要在这个世界上建立一个美好的制度，这个世界也因此变得更美好。我希望看到，从这种信仰中制定出作为美好制度庄严守卫者的条款，组合成追寻美好的法律，然后又将以自身的美好来求真。我一直以为，尽管存在着可怕的倒行逆施，但法学史会有进步，会有发展，将会带来更多的美丽和真相、理性和人性。但自从认识到这种信仰是一种妄想以来，我对法学史的进程有了另外一种印象。这种进程虽然有明确目的地，但在经历各种各样的动荡、迷惘以及盲目之后，抵达的这个目的地，却是通向另一个目的地的起点，但在尚未抵达这个新目的地之前，必须重新出发。

我当时又重读了《奥德赛》。第一次阅读是在中学，我将它视为返乡故事存留在记忆里。可它不是返乡故事。希腊人既然知道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他们何以也会相信返乡呢？奥德修斯并不是为了留下才返乡，而是为了重新启程。《奥德赛》是一部运动的故事，既目标明确又漫无目的，既卓有成效又劳而无功。法学史又有何不同呢？

5

我从《奥德赛》开始。和格特鲁德离婚后，我开始阅读《奥德赛》。很多夜晚，我只能睡上几小时，我躺在床上，无法入睡，而每当打开灯，拿起一本书，我的眼睛就会犯困得闭上，可当我把书搁在一边，关上灯，我又醒了。于是我大声地读出来。这样我就不会闭上眼睛了。我思考着我的婚姻、我的女儿和我的生活，这些思考杂乱无章，充满着回忆和梦幻；我徘徊在令人折磨的苦思冥想中，人又处在半睡半醒之中，而汉娜在其中一再占据着绝大部分画面。我开始为汉娜朗读。我为汉娜在录音机上朗读。

一晃好几个月过去，我才将磁带寄出去。起初，我不想寄出任何部分，直等到录完整部《奥德赛》。之后我心里却存疑起来，是否汉娜觉得《奥德赛》足够有趣，于是在读完《奥德赛》之后，我又录制了施尼茨勒[18]、契诃夫的短篇小说。我迟迟才打电话到汉娜被宣判的那个法院，查明她在哪儿服刑。我总算把所有的一切收齐——汉娜的地址、一台盒式录音机以及磁带。她坐牢的监狱就在她被起诉和判决的那座城市附近，而那些磁带我则从契诃夫、施尼茨勒到荷马都一一做了编号。而终于，我也将装有盒式录音机和磁带的包裹寄了出去。

最近我找出了那本小册子，我把那么多年为汉娜录音的书籍都记在了上面。最先的十二个书名显然是同时记下的，可能起先我只是往下读，后来发觉不做好笔记就记不住读过什么书了。在接下来的书名中，有的记了日期，有的没有，但没有日期我也知道，第一次和最后一次寄出东西的时间分别是在她被监禁的第八年和第十八年。在第十八年的时候，当局允准了她提出赦免申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