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简介
陈亦新认为,他妈妈的成功,在于几十年来一直在修行,而且每天坚持诵四遍 《金刚经》。 我并不完全赞成这个观点,我说,即使每天诵四遍《金刚经》,一些农民也成不了雪漠。但陈亦新不赞同我的说法,他说,也许正是他妈妈每天诵《金刚经》,雪漠的成功才会如此顺利。这句话可能也有道理。
这么久以来,鲁新云从来没有让我去经商、弄钱、当官,而是一直让我写作、修行,所以,在我的生命中,她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顺缘。
晚上,我们除了谈到同辈人的命运之外,还谈到了我母亲那一辈人的命运。让我们产生感慨的有两个人,一是我母亲的姐姐,我们叫王家姑妈妈,二是我的母亲。
王家姑妈妈有三个儿子,都很优秀,但都没有读书,都是文盲。在我们很小的时候,他们家是很富有的,我们家里没饭吃的时候,他们家里仍然存下了二十石的粮食一一石粮有十斗,大约有四百多斤。第一次听到这个数字的时候,我感到非常吃惊。因为,那时不只我们一家人在挨饿,大家都在挨饿,但他们家却有二十石的粮食。在那个时代,这是个巨大的数字。
王家姑妈妈的儿子们很早就不上学了,有的甚至没有上过学。他们都非常能千,种庄稼、干农活都很厉害,赚钱也很厉害,但其中两个人已经死了,剩下的一个,也在跟姑妈的侄子闹纠纷。因为,姑妈的侄子领走了村里卖地的钱,大概有两万元,但他品质不好,不肯给王家姑妈妈任何钱,没有钱,姑妈唯一的儿子也不肯养活她。这个八十五岁的老人无家可归,只好住在一个猪圈里。
我们老家的猪圈很小,是四堵大概一米高的土墙围成的四方形空间,上面搭了个矮矮的棚子,用来遮雨,没有门。那空间很矮,很小,很压抑,勉强能睡一个人,但人一进去,就站不起来了。所以,王家姑妈妈现在过得很苦,是很多城市人想象不到的那种苦。尤其在冬天,你想想,武威的冬天有多冷,零下二十多度,但姑妈睡在不烧煤的猪圈里。疾病的折磨,身体的残疾——疾病导致姑妈妈的一条腿腐了,后来过马路不小心,另一条好腿也给人砸折了———生活环境的糟糕,儿子的不孝,诸多的不如意构成了她现在这个悲惨的晚年。
但是,她的妹妹一一我的妈妈现在却过得非常滋润。虽然
过去我们家很苦,经常挨饿,远远没有他们家那么富有,但是,现在我妈妈过得很好。不但生活上没有任何困难———短短两个月内,我就给了她很多钱,远远超过她劳动一年的收人———还得到了广泛的尊重。
她们两人是两姐妹,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但命运却有如此之大的区别,原因就在于我的妈妈供了我上学,但王家姑妈妈却没有供自己的孩子上学。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差异,导致了她们今天截然不同的命运。,当然,还有一个区别,就是我有信仰,我的家人有信仰,但我的姑妈没有信仰,我姑妈的家人都没有信仰。
我们一家人很想帮助她改变命运,舅舅就动用了一些法律手段,想为她讨回一个公道,至少让她的生存状况得到一点改善。但是,这中间涉及诸多的纠纷,而且这些纠纷已经持续几十年了,错综复杂,斩不断理还乱———但,最重要的阻力还不是这个,而是王家姑妈妈自己。即使住在猪圈里,即使生活得非常艰苦,每到法律即将强制执行,她的处境有可能发生改变时,她也仍然打了退堂鼓。说不清为什么,或许因为她战胜不了自己的心灵惯性,不敢面对未知的生活,哪怕那生活很可能比现在要好得多。所以,不能自主心灵的人是很可悲的。
因为姑妈妈的不配合,所有法律上的救援,都付诸东流了,她又回到了一种没有任何希望的生活状态之中,非常凄凉,但
怪不得任何人,因为,是她自己选择了这样的命运。我们也只能心痛了。不过,我还是提醒妈妈和舅舅,平时要多看看她,多跟她聊聊天,给她送一点粮食,尽量让她活得好一点。另外,我还对她进行了采访。
作家有个好处,就是,即使他感到非常无奈,也还拥有自己的笔。拥有自己的笔,就能说一些他该说的话,这也是他履行责任的一种方式。正是因为有了这支笔,我就能定格我的弟弟、我的父母、我父母那一代的西部农民,定格一个已经消逝的西部世界、一种已经过去的生存状态;也是因为有了这支笔,我可以再现一个世界,一个比现实更真实的世界,让我所感知的所有灵魂,都在这个世界的舞合上跳舞。所以,真正的作家是快乐的,他所有的精神追求,都可以通过文字来实现。至于这些文字有多大的作用,能不能改变世界,能不能改善别人的生存状态,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作家的使命,仅仅是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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