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岩录》卷四 | 第三十四则 | 仰山不曾游山

雪窦举古


【三四】仰山问僧：近离甚处？(天下人一般，也要问过。因风吹火，不可不作常程。)


僧云：庐山。(实头人难得。)


山云：曾游五老峰么？(因行不妨掉臂，何曾蹉过？)


僧云：不曾到。(移一步。面赤不如语直，也似忘前失后。)


山云：阇黎不曾游山。(太多事生，惜取眉毛好。这老汉著甚死急？)


云门云：此语皆为慈悲之故，有落草之谈。(杀人刀，活人剑。两个三个。要知山上路，须是去来人。)


圆悟评唱






验人端的处，下口便知音。古人道：“没量大人，向语脉里转却。若是顶门具眼，举著便知落处。”看他一问一答，历历分明，云门为什么却道：“此语皆为慈悲之故，有落草之谈？”古人到这里，如明镜当台明珠在掌，胡来胡现汉来汉现，一个蝇子也过他鉴不得。且道作么生是“慈悲之故，有落草之谈”？也不妨险峻。到这田地，也须是个汉始可提掇。云门拈云：“这僧亲从庐山来，因什么却道‘阇黎不曾游山？’”


沩山一日问仰山云：“诸方若有僧来，汝将什么验他？”仰山云：“某甲有验处。”沩山云：“子试举看。”仰云：“某甲寻常见僧来，只举拂子向伊道：‘诸方还有这个么？’待伊有语，只向伊道：‘这个即且置，那个如何？’”沩山云：“此是向上人牙爪。”


岂不见马祖问百丈：“什么处来？”丈云：“山下来。”祖云：“路上还逢著一人么？”丈云：“不曾。”祖云：“为什么不曾逢著？”丈云：“若逢著，即举似和尚。”祖云：“那里得这消息来？”丈云：“某甲罪过。”祖云：“却是老僧罪过。”仰山问僧，正相类此。当时待他道曾到五老峰么，这僧若是个汉，但云“祸事”，却道不曾到。这僧即不作家，仰山何不据令而行，免见后面许多葛藤，却云：“阇黎不曾游山。”所以云门道：“此语皆为慈悲之故，有落草之谈。”若是出草之谈，则不恁么。






雪窦颂古


出草入草，(头上漫漫，脚下漫漫。半开半合。他也恁么，我也恁么。)谁解寻讨？(顶门具一只眼，阇黎不解寻讨。)


白云重重，(千重百匝，头上安头。)红日杲杲。(破也！瞎！举眼即错。)


左顾无暇，(瞎汉！依前无事，尔作许多伎俩作什么？)右盼已老。(一念万年过。)


君不见寒山子，(癞儿牵伴。)行太早。(也不早。)


十年归不得，(即今在什么处？灼然。)忘却来时道。(渠侬得自由，放过一著。便打！莫做这忘前失后好。)






圆悟评唱






“出草入草，谁解寻讨。”雪窦却知他落处，到这里，一手抬一手搦。“白云重重，红日杲杲。”大似“草茸茸，烟幂幂。”到这里，无一丝毫属凡，无一丝毫属圣，遍界不曾藏，一一盖覆不得，所谓无心境界，寒不闻寒，热不闻热，都卢是个大解脱门。


“左顾无暇，右盼已老。”懒瓒和尚，隐居衡山石室中。唐德宗闻其名，遣使召之，使者至其室宣言：“天子有诏，尊者当起谢恩。瓒方拨牛粪火，寻煨芋而食，寒涕垂颐未尝答。使者笑曰：“且劝尊者拭涕。”瓒曰：“我岂有工夫为俗人拭涕耶？”竟不起。使回奏，德宗甚钦叹之。似这般清寥寥白的的，不受人处分，直是把得定，如生铁铸就相似。只如善道和尚，遭沙汰后，更不复作僧，人呼为石室行者，每踏碓忘移步。僧问临济：“石室行者忘移步意旨如何？”济云：“没溺深坑。”


法眼《圆成实性颂》云：“理极忘情谓，如何有喻齐。到头霜夜月，任运落前溪。果熟兼猿重，山长似路迷。举头残照在，原是住居西。”雪窦道：“君不见，寒山子行太早，十年归不得，忘却来时道。”寒山子诗云：“欲得安身处，寒山可长保。微风吹幽松，近听声愈好。下有斑白人，喃喃读黄老。十年归不得，忘却来时道。”永嘉又道：“心是根，法是尘，两种犹如镜上痕。痕垢尽时光始现，心法双忘性即真。”到这里，如痴似兀，方见此公案。若不到这田地，只在语言中走，有甚了日。










注释：


①因风吹火：借助风势吹燃火焰。多喻师家接引学人,顺其根器加以开导;亦指顺势而为的机锋施设、禅法运用。《五灯会元》卷一五,双峰竟钦:问:如何是和尚为人一句?师曰:因风吹火。


②实头人：老实人。常指答问时据实应对者。


③掉臂：甩臂而行,表示无所顾恋。


④面赤不如语直：面赤,指性格内向腼腆,跟人说话处事容易脸红害羞。性格内向不爱讲话不如说话直爽直来直去。强调有话直接说到明面比憋在心里不说好。


⑤惜取眉毛：顾一下颜面，少说句话。禅宗经常用“不惜眉毛”言句，明尧《圆悟心要校注》：“不惜眉毛”此语乃由“因风吹火，不惜眉毛”一语转化而来，意指不怕牺牲自己的颜面，即不顾脸面、不怕丢丑、不怕露拙。兀斋《禅宗语汇揣读（摸象）》解释“不惜眉毛”一语：宗门之教法，一向以“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著称，故明眼宗师在接引学人时，皆以扫荡学人文字知见，令学人言语道断，心行处灭为能事，其用意是要引导学人直趋向上一路，忌讳“平实商量”，将学人导入意识领解的葛藤中。但是，有时候，宗师们也会随顺学人的机缘，采用种种善巧方便，如拈古、颂古、提唱、代别，乃至引用经教等形式，帮助学人树立正知正见，找到功夫的下手处。这种方便说法，宗门中谓之“落草之谈”，又称为“老婆禅”“葛藤禅”“文字禅”等。大凡宗门大德在说法时不得不用到这一类的教法时，一般都会提到“不惜眉毛”一语，以提醒听众：下面所言，皆一期之方便，应病与药，切忌当作实法来会，以免被诸方所耻笑。所以，宗门语录中，“不惜眉毛”一语，通常有二义：一指不顾颜面，不怕出丑，不怕露破绽，不怕他人议论；二指不惜口舌，不惜用平实语言来作方便开示。


⑥落草之谈：指丧失了第一义，落于第二义之谈。


⑦没量大人：这里当为反语，指不知真正禅机的人，只是跟随言语转。一般禅宗语录中的“没量大人”又称没量汉，指超越数量分别的禅悟之心。没量，不可思量，超越常规。《惟则语录》卷九《宗乘要义》:惟有没量大人,一味天真自在,无思无为,不识寰中有天子;不治不乱,不闻塞外有将军。


⑧沙汰：此指朝廷之命令或官府之指令。例如会昌法难时，朝廷沙汰僧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