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原文及白话 传习录【十一】到【四十】

2024-04-28 07:28:2973:41 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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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原文及白话 【十一】到【四十】
【一一】
爱问文中子、韩退之。
先生曰:“退之,文人之雄耳;文中子,贤儒也。后人徒以文词之故,推尊退之,其实退之去文中子远甚。”
爱问:“何以有拟经之失?”
先生曰:“拟经恐未可尽非。且说后世儒者著述之意与拟经如何?”
爱曰:“世儒著述,近名之意不无,然期以明道。拟经纯若为名。”
先生曰:“著述以明道,亦何所效法?”
曰:“孔子删述《六经》以明道也。”
先生曰:“然则拟经独非效法孔子乎?”
爱曰:“著述即于道有所发明,拟经似徒拟其迹,恐于道无补。”
先生曰:“子以明道者,使其反朴还淳而见诸行事之实乎?抑将美其言辞,而徒以譊譊于世也?天下之大乱,由虚文胜而实行衰也。使道明于天下,则《六经》不必述。删述《六经》,孔子不得已也。自伏羲画卦,至于文王、周公。其间言《易》,如《连山》《归藏》之属,纷纷籍籍,不知其几,《易》道大乱。孔子以天下好文之风日盛,知其说之将无纪极,于是取文王、周公之说而赞之,以为惟此为得其宗。于是纷纷之说尽废,而天下之言《易》者始一。《书》《诗》《礼》《乐》《春秋》皆然。《书》自“典谟”以后,《诗》自“二南”以降,如《九丘》《八索》,一切淫哇逸荡之词,盖不知其几千百篇。礼乐之名物度数,至是亦不可胜穷。孔子皆删削而述正之,然后其说始废。如《书》《诗》《礼》《乐》中,孔子何尝加一语?今之《礼记》诸说,皆后儒附会而成,已非孔子之旧。至于《春秋》,虽称孔子作之,其实皆鲁史旧文。所谓‘笔’者,笔其旧;所谓‘削’者,削其繁。是有减无增。孔子述《六经》,惧繁文之乱天下,惟简之而不得,使天下务去其文以求其实,非以文教之也。《春秋》以后,繁文益盛,天下益乱。始皇焚书得罪,是出于私意,又不合焚《六经》。若当时志在明道,其诸反经叛理之说,悉取而焚之,亦正暗合删述之意。自秦、汉以降,文又日盛,若欲尽去之,断不能去。只宜取法孔子,录其近是者而表章之,则其诸怪悖之说,亦宜渐渐自废。不知文中子当时拟经之意如何?某切深有取于其事,以为圣人复起,不能易也。天下所以不治,只因文盛实衰,人出己见,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誉。徒以乱天下之聪明,涂天下之耳目,使天下靡然,争务修饰文词以求知于世,而不复知有敦本尚实,反朴还淳之行。是皆著述者有以启之。”
爱曰:“著述亦有不可缺者,如《春秋》一经,若无《左传》,恐亦难晓。”
先生曰:“《春秋》必待《传》而后明,是歇后谜语矣。圣人何苦为此艰深隐晦之词?《左传》多是鲁史旧文。若《春秋》须此而后明,孔子何必削之?”
爱曰:“伊川亦云:‘《传》是案,《经》是断。’如书弒某君、伐某国,若不明其事,恐亦难断。”
先生曰:“伊川此言,恐亦是相沿世儒之说,未得圣人作经之意。如书‘弒君’,即弒君便是罪,何必更问其弒君之详?征伐当自天子出,书‘伐国’,即伐国便是罪,何必更问其伐国之详?圣人述《六经》,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于存天理、去人欲之事则尝言之。或因人请问,各随分量而说。亦不肯多道,恐人专求之言语。故曰‘予欲无言’。若是一切纵人欲、灭天理的事,又安肯详以示人?是长乱导奸也。故孟子云:‘仲尼之门,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此便是孔门家法。世儒只讲得一个伯者的学问,所以要知得许多阴谋诡计,纯是一片功利的心,与圣人作经的意思正相反,如何思量得通?”
因叹曰:“此非达天德者未易与言此也!”
又曰:“孔子云:‘吾犹及史之阙文也。’孟子云:‘尽信《书》,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孔子删《书》,于唐、虞、夏四五百年间,不过数篇,岂更无一事,而所述止此?圣人之意可知矣。圣人只是要删去繁文,后儒却只要添上。”
爱曰:“圣人作经,只是要去人欲,存天理,如五伯以下事,圣人不欲详以示人,则诚然矣。至如尧舜以前事,如何略不少见?”
先生曰:“羲黄之世,其事阔疏,传之者鲜矣。此亦可以想见其时全是淳庞朴素,略无文采的气象。此便是太古之治,非后世可及。”
爱曰:“如《三坟》之类,亦有传者,孔子何以删之?”
先生曰:“纵有传者,亦于世变渐非所宜。风气益开,文采日胜,至于周末,虽欲变以夏、商之俗,已不可挽,况唐虞乎?又况羲黄之世乎?然其治不同,其道则一。孔子于尧舜则祖述之,于文武则宪章之。文武之法,即是尧舜之道,但因时致治,其设施政令,已自不同,即夏商事业,施之于周,已有不合。故‘周公思兼三王,其有不合,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况太古之治,岂复能行?斯固圣人之所可略也。”
又曰:“专事无为,不能如三王之因时致治,而必欲行以太古之俗,即是佛老的学术。因时致治,不能如三王之一本于道,而以功利之心行之,即是伯者以下事业。后世儒者,许多讲来讲去,只是讲得个伯术。”
【译文】
徐爱问先生,如何评价王通和韩愈二人。
先生说:“韩愈是文人中的佼佼者,王通则是贤者大儒。后世之人仅从文章诗词方面考量两人,推崇韩愈,实则韩愈相较于王通差得远了。”
徐爱问:“那么,王通为何会犯仿作经书的过失呢?”
先生说:“仿作经书恐怕也不能全盘否定。你来说说,后世儒者著书立说、阐述经典,与仿作经书相比怎么样?”
徐爱说:“后世儒者著书讲经,当然有追求名利的私意,然而主要的目的却在于阐明圣贤之道,而仿作经书就纯粹是为了个人的名声。”
先生说:“以著书的方式来阐述经典,又是效仿谁呢?”
徐爱说:“效仿的是孔子通过删述《六经》来阐明圣贤之道。”
先生说:“那么王通仿作经书就不是效法孔子了吗?”
徐爱说:“著书阐述经典对于圣贤之道总会有所发扬,而仿作经书则只是在形迹上模仿,对于圣贤之道恐怕没有任何补正。”
先生说:“你认为阐明圣贤之道,是使得道理返璞归真,见之于平常生活呢?还是用美艳的言辞哗众取宠呢?天下大乱的原因,就是由于空洞的言辞泛滥,而切实的行为却衰败了。如果圣贤之道彰明于天下,孔子就不必删述《六经》了。而孔子之所以如此做,实在是因为不得已而为之。自从伏羲画八卦,到文王演卦、周公作辞,中间阐释《易》的著述,如《连山》《归藏》等,数不胜数,可是《易》中的道理却变得混乱。孔子发现世上崇尚文辞的风气日盛,知道《易》的学说将没有穷尽,故而采用文王、周公的学说加以阐发,并将之作为《易》之正宗。从此,纷繁复杂的学说均被废弃,而天下阐述《易》的学说得以统一。其余《五经》的情况,也是如此。《尚书》从《典》《谟》之后,《诗》从《周南》《召南》之后,像《九丘》《八索》这类浮夸的辞章,多达上千篇。《礼经》《乐经》中关于事物以及规则的解释更是多到数不甚数。孔子对此也都进行了删削、订正,然后奇谈怪说才得以废止。像《尚书》《诗经》《礼经》《乐经》等典籍,孔子何曾在其中加过一句话?而现在《礼经》中的许多阐释,大都是后世的儒者穿凿附会所加,早已不是孔子所删定的版本了。至于《春秋》,虽然都说是由孔子所作,但其实是鲁国史书中的一些旧的文献。所谓‘笔’,也就是抄录旧文;所谓‘削’,就是删除繁杂。都是有所删减但并无增加的。孔子删述《六经》,是害怕繁杂的文辞惑乱天下,想要简易却很难做到,使天下之人务必去其繁文而求其实质,而不是用文辞来教化天下。《春秋》以后,各种繁杂的文辞日益盛行,天下也就更加混乱。秦始皇因焚书得罪了天下的读书人,固然是出于一己的私心,也确实不应该焚毁《六经》。但如果当时秦始皇的目的在于彰明圣贤之道,把那些离经叛道的书籍统统焚毁,倒正合了孔子删述《六经》的用意。自从秦汉以来,崇尚文辞的风气又日益盛行,要想根除这一风气恐怕不可能了。只能效法孔子,选取那些与《六经》的道理接近的加以宣传表彰,这样其他异端邪说就会慢慢自行灭绝。我不知道王通当时为何要仿作经书,却对这一事迹深有同感,认为即便圣人重生,也不会改变王通的做法。天下没有治理好的原因,就在于文辞盛行而实行衰败。每个人都提出自己的见解,新奇的观点竞相高下,眩惑人的耳目以得到名声。而这只能混淆天下人的视听,使得天下靡乱相争、崇尚文辞,以求得在世上出名,却不再知道还有实事求是、返璞归真的做法。这都是由那些著作阐述经典的人所开的风气。”
徐爱说:“著述也有不能缺少的理由,例如《春秋》这部典籍,如果没有《左传》作为注脚,恐怕也很难理解。”
先生说:“《春秋》的微言大义如果必须要有《左传》才能明白,那就变成猜谜语了。圣人为何要写这些晦涩难懂的文章呢?《左传》大多是鲁国史书的旧文,如果读《春秋》必须参考《左传》才能明白,那孔子又何苦要把鲁国史书删改成《春秋》呢?”
徐爱说:“程颐先生也曾说过:‘《左传》就好比一个一个的案子,而《春秋》则是对案子的裁断。’比如《春秋》记载着杀某个国君、征伐某个国家,如果不明白这些事情的经过,恐怕也很难做出裁断。”
先生说:“程颐先生这句话恐怕也是沿袭后世儒者的说法,没有真正领会圣人写这些经典的本意。比如写‘弑君’,那么杀害国君本身就是大罪,何必要问他杀害国君的详情?征战讨伐的命令应当由天子发布,书中写‘伐国’,就是诸侯擅自讨伐某国,这本身便是大罪,何必要问讨伐某国的详情?圣人阐述《六经》,只是为了端正人的心思,只是要存养天理、去除人欲。对于存养天理、去除人欲的事情,孔子曾经就说过。有时候学生来请教,就因人而异来讲解。但也不肯多说,因为担心学生们专注于言辞表达。所以孔子说‘我不想说什么了’。如果《春秋》里都是一些放纵私欲、泯灭天理的事情,又怎么能够详细地告诉世人呢?这岂不是教导人去作奸犯科吗?所以孟子说:‘孔子的门下不记述齐桓公、晋文公的事迹,所以他们征战侵伐的事情就没有流传后世。’这是孔子一派的家法。后世的儒者只是去讨论霸道的学问,所以他们要去了解许多阴谋诡计的事情。这全都是出于功利之心,与孔子删述《六经》的宗旨背道而驰,怎么能够想得明白呢?”
先生接着感慨道:“除非是与天同德的人,否则不能轻易和他们讲这些道理!”
先生又说:“孔子说:‘我还能见到史书上有存疑而未记录的地方。’孟子说:‘完全相信《尚书》,还不如不看《尚书》。我只从《武成》篇里取两三卷来读读而已。’孔子删述《尚书》,对于尧舜以及夏朝四五百年的历史也不过保存了数篇,这难道是因为没有更多的事情可以记述了吗?但孔子只记述了这么几件事,他的目的和用意可想而知。圣人只是要删掉那些繁杂的文字,后世的儒者却硬生生地又把繁文添了上去。”
徐爱说:“孔子删述《六经》,只是要去除人欲、存养天理。比如春秋五霸以后的事,孔子不想详细告诉世人,固然是这个道理。至于尧舜以前的事,为何也记载得十分简略呢?”
先生说:“上古时代离孔子已经很久远了,事迹也十分模糊,流传下来的很少。这也是可以理解的。那时的民风淳朴,没有浮夸文饰的风气,这就是上古时代的社会状况,不是后世所能比拟的。”
徐爱说:“像《三坟》一类的书,也有流传下来的,孔子为什么都删掉了呢?”
先生说:“即使有传下来的,也与时事的变革有所不合了。社会风气更加开放,文采更胜以往,到了周朝末年,即便想要恢复夏商时期的淳朴风俗,也已经不可能了,何况恢复到尧舜的时代呢?更不必说恢复到上古时代的风俗了!虽然各个时代的社会治理有所不同,但所遵循的道理却是一致的。孔子遵循尧舜之道,效法周文王、周武王之制。文王、武王之道即是尧舜之道。只是因为时代不同,社会治理也有所不同,所施的教化与所设的政令自然也不同。即便把夏商时代的制度政令在周代推行,恐怕也不合时宜了。所以周公对于大禹、商汤及周文王的制度都有所研究,遇到有不合时宜的地方就反复琢磨,以至于夜以继日地思考。更何况上古时代的典章制度,又怎么能够恢复施行呢?这就是孔子为何要删述上古时代之事的缘由了。”
先生又说:“只采取无为而治的措施,不如像三王那样因时制宜地治理。如果一定要恢复实行上古时代的典章制度,就是佛家和道家的观点。如果能因时制宜地治理,但不能像三王那样本于大道,而是出于功利的心态来推行治理,则是春秋五霸以后的社会治理了。后世的儒者讨论来讨论去,只是讲如何实行霸道而已。”
【一二】
又曰:“唐虞以上之治,后世不可复也,略之可也。三代以下之治,后世不可法也,削之可也。惟三代之治可行。然而世之论三代者,不明其本而徒事其末,则亦不可复矣。”
【译文】
先生又说:“尧舜以前的社会治理,后世不可能恢复,因此可以略去不记。夏、商、周三代以后的社会治理,后世不能仿效,因此可以删减。只有三代的社会治理是可行的。然而现在那些讨论三代之治的学者,不明白三代之治的根本,却钻研那些细枝末节,这样三代之治也不可能恢复了!”
【一三】
爱曰:“先儒论《六经》,以《春秋》为史。史专记事,恐与《五经》事体终或稍异。”
先生曰:“以事言谓之史,以道言谓之经。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经,《五经》亦史。《易》是包牺氏之史,《书》是尧、舜以下史,《礼》《乐》是三代史。其事同,其道同,安有所谓异?”
【译文】
徐爱说:“以前的儒者讨论《六经》,认为《春秋》是史书。而史书专门记载具体的历史,恐怕与其余《五经》的题材体例有所不同。”
先生说:“从记事的角度来说就是史书,从论道的角度来说就是经典。历史就是大道的具体呈现,大道就是历史的根本缘由。《春秋》也是经典,其余《五经》也是史书。《易》是伏羲时的史书,《尚书》是尧舜以后的史书,《礼经》《乐经》是三代的史书。其中的史实并无区别,其中的大道更是一致,怎么会有所谓的区别呢?”
【一四】
又曰:“《五经》亦只是史。史以明善恶,示训戒。善可为训者,特存其迹以示法;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
爱曰:“存其迹以示法,亦是存天理之本然。削其事以杜奸,亦是遏人欲于将萌否?”
先生曰:“圣人作经,固无非是此意,然又不必泥着文句。”
爱又问:“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何独于《诗》而不删郑、卫?先儒谓‘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然否?”
先生曰:“《诗》非孔门之旧本矣。孔子云:‘放郑声,郑声淫。’又曰:‘恶郑声之乱雅乐也。’‘郑卫之音,亡国之音也。’此是孔门家法。孔子所定三百篇,皆所谓雅乐,皆可奏之郊庙,奏之乡党,皆所以宣畅和平、涵泳德性、移风易俗,安得有此!是长淫导奸矣。此必秦火之后,世儒附会,以足三百篇之数。盖淫泆之词,世俗多所喜传,如今闾巷皆然。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是求其说而不得,从而为之辞。”
【译文】
先生又说:“《五经》也只是史书。史书的目的是辨明善恶,将经验教训告诉世人。历史上可以作为示范的善行,就记录具体的事迹让后世效法;历史上可以作为教训的恶行,就记录教训而删去具体的事迹,杜绝类似的奸恶之事。”
徐爱说:“保存善行的具体事迹让后世效法,自然也是存养天理。删去恶行杜绝奸恶,也是为了把人欲遏制在将要萌芽的时候吗?”
先生说:“孔子删编《六经》,当然就是这个用意,但也不必拘泥于具体的词句。”
徐爱问:“可以作为教训的恶行,要保存其教训而删去恶行以杜绝奸恶,那为何不删除《诗经》中的《郑风》《卫风》呢?朱熹认为‘恶行可以惩戒人们散漫安逸的心志’,是这样的吗?”
先生说:“现在的《诗经》已不是孔子删定的旧本了。孔子说:‘要远离郑国的音乐,郑国的音乐十分淫靡。’孔子还说:‘我厌恶郑国的音乐扰乱了典雅的音乐。’‘郑国、卫国的音乐是亡国的音乐。’这是孔子一派的家法。孔子所删定的三百篇,都是典雅的音乐,都是可以在祭祖的时候,或是在乡村中演奏的,都可以起到使人的心志舒畅平和、涵养德性、改变社会风化风俗的作用,怎么会有淫荡的音乐呢?那样只会助长淫靡之风,倡导奸邪啊!《郑风》《卫风》等淫逸的诗肯定是秦始皇焚书之后,世间的俗儒为了补足三百篇之数而穿凿附会的。所谓淫逸的歌曲,民间有很多人喜欢传唱,如今的街头巷尾也是如此。恶行可以惩戒人们散漫安逸的心志,只是无法解释清楚,不得已才这么说的。”
爱因旧说汩没,始闻先生之教,实是骇愕不定,无入头处。其后闻之既久,渐知反身实践,然后始信先生之学为孔门嫡传,舍是皆傍蹊小径、断港绝河矣。如说“格物”是“诚意”的工夫,“明善”是“诚身”的工夫,“穷理”是“尽性”的工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工夫,“博文”是“约礼”的工夫,“惟精”是“惟一”的工夫。诸如此类,始皆落落难合,其后思之既久,不觉手舞足蹈。
右曰仁所录。
【译文】
我因受程朱之学的影响,刚听闻先生教诲的时候,真的是惊愕不已,茫茫然没有头绪。后来受先生教导的时间久了,渐渐知道要回到自己身上去躬行实践,然后才相信先生的学说是孔门的嫡传,其他学说都是旁门左道、残断支流。比如先生说“格物”是“诚意”的功夫、“明善”是“诚身”的功夫、“穷理”是“尽性”的功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功夫、“博文”是“约礼”的功夫、“惟精”是“惟一”的功夫。诸如此类的说法,一开始都觉得难以领会,思考得久了便会有所领悟,高兴得手舞足蹈。
以上是徐爱所录。
【一五】
陆澄问:“主一之功,如读书则一心在读书上,接客则一心在接客上,可以为主一乎?”
先生曰:“好色则一心在好色上,好货则一心在好货上,可以为主一乎?是所谓逐物,非主一也。主一是专主一个天理。”
【译文】
陆澄问:“专注于一的功夫,是否就像是读书一心一意在读书上,待客一心一意在待客上?这是否就是专一的功夫?”
先生说:“好色就一心一意在好色上,贪财就一心一意在贪财上,也可以算作是专一吗?这不过是追逐物欲罢了。专一是一心专注于天理。”
【一六】
问立志。
先生曰:“只念念要存天理,即是立志。能不忘乎此,久则自然心中凝聚。犹道家所谓‘结圣胎’也。此天理之念常存,驯至于美大圣神,亦只从此一念存养扩充去耳。”
【译文】
有人问如何立志。
先生说:“只要心心念念存养天理,就是立志。能够不忘记这一点,久而久之天理自然会在心中凝聚。就像是道家所说的修炼内丹一样。而心中时刻不忘存养天理,逐渐达到孟子所说的美、大、圣、神的境界,也只不过是从起初的念头不断存养、扩充出去的罢了。”
【一七】
“日间工夫,觉纷扰,则静坐;觉懒看书,则且看书。是亦因病而药。”
【译文】
“如果白天用功时,觉得受到干扰,那就静坐;如果懒得看书,那就看书。这也是对症下药。”
【一八】
“处朋友,务相下,则得益,相上则损。”
【译文】
“与朋友相处,务必相互谦让,这样才会得益,如果相互竞争比较,则会受损。”
【一九】
孟源有自是好名之病,先生屡责之。一日,警责方已,一友自陈日来工夫请正。源从旁曰:“此方是寻着源旧时家当。”
先生曰:“尔病又发。”源色变,议拟欲有所辨。
先生曰:“尔病又发。”因喻之曰,“此是汝一生大病根!譬如方丈地内,种此一大树,雨露之滋,土脉之力,只滋养得这个大根。四旁纵要种些嘉谷,上面被此树叶遮覆,下面被此树根盘结,如何生长得成?须用伐去此树,纤根勿留,方可种植嘉种。不然,任汝耕耘培壅,只是滋养得此根。”
【译文】
孟源有自以为是、爱好虚名的毛病,先生曾多次批评他。有一天,先生刚刚批评过他,一位学友来谈自己修养的近况,请先生指正。孟源在旁边说:“你才刚刚达到我以前修行的水平。”
先生说:“你的毛病又发了。”孟源脸色通红,想要为自己辩解。
先生说:“你的毛病又发了。”先生借此教导孟源,“这是你人生中最致命的病根!就像方圆一丈的地里种了一棵大树,雨露滋润,土壤栽培,只是滋养这棵大树的根。如果在这棵大树周围种些好的庄稼,上面的阳光被树叶遮蔽,下面的土壤为树根缠绕,这些庄稼怎么长得成呢?只有砍去这棵大树,将树根拔得一干二净,才可以种植这些好庄稼。如若不然,任凭你如何努力耕耘栽培,也不过是滋养这个树根罢了。”
【二〇】
问:“后世著述之多,恐亦有乱正学?”
先生曰:“人心天理浑然,圣贤笔之书,如写真传神,不过示人以形状大略,使之因此而讨求其真耳;其精神意气,言笑动止,固有所不能传也。后世著述,是又将圣人所画,摹仿誊写,而妄自分析加增,以逞其技,其失真愈远矣。”
【译文】
陆澄问:“后世的著述汗牛充栋,恐怕也会扰乱儒家的正宗吧?”
先生说:“人心与天理本就浑然一体,圣贤将之写进书里,就像给人画像一般,只不过是给人看一个基本的轮廓,使得人们能够据此探求真正的心体;至于所画之人的精神相貌、言谈举止,本来就不太能表现出来。后世的许多著述,是将圣人所画的像再描摹誊写,又在里面加入许多妄自尊大的理解,试图展示自己才能,这样就离真正的圣学越来越远了。”
【二一】
问:“圣人应变不穷,莫亦是预先讲求否?”
先生曰:“如何讲求得许多?圣人之心如明镜。只是一个明,则随感而应,无物不照。未有已往之形尚在,未照之形先具者。若后世所讲,却是如此,是以与圣人之学大背。周公制礼作乐,以文天下,皆圣人所能为。尧舜何不尽为之,而待于周公?孔子删述《六经》以诏万世,亦圣人所能为,周公何不先为之,而有待于孔子?是知圣人遇此时,方有此事。只怕镜不明,不怕物来不能照。讲求事变,亦是照时事。然学者却须先有个明的工夫。学者惟患此心之未能明,不患事变之不能尽。”
曰:“然则所谓‘冲漠无朕,而万象森然已具’者,其言何如?”
曰:“是说本自好,只不善看,亦便有病痛。”
【译文】
陆澄问:“圣人能够随机应变以至于无穷,难道不是因为预先都研究过吗?”
先生说:“怎么可能预先研究那么多事呢?圣人的心就如同一面明亮的镜子。正是因为镜子明亮,一旦有东西出现在镜子前面就能有所感应,没有东西能够不被照到。镜子过去所照的东西不会滞留在镜子里,未曾照过的东西也不可能事先就存留在镜子里,这是后世儒者的说法,与圣人的学问相悖甚远。周公制礼作乐、教化世人,这是任何一个圣人都能够做到的事。尧和舜为何不如此做,却非要等周公来做呢?孔子删述《六经》流传万世,也是圣人都能做的,周公为何不先做,非要等孔子来做?这是因为圣人只是在特定的时机,才会应对特定的事情。因此,做学问的人只要担心镜子是否明亮,不需要考虑事物出现在镜子前面时能否照见。探究时事的变化,也就像是拿镜子来照。然而,为学之人必须先下功夫,使得自己的心如明镜。为学之人只要担心自己的心不能明亮,而不必担心时事之变化无法穷尽。”
陆澄说:“那么程颐先生说‘天地浑然未分时,万事万物的理就已经在冥冥之中’,这句话怎么样呢?”
先生说:“这句话本身没错,只是后人并未好好地加以领会,也就有所偏颇了。”
【二二】
“义理无定在,无穷尽。吾与子言,不可以少有所得,而遂谓止此也。再言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未有止也。”
他日又曰:“圣如尧舜,然尧舜之上善无尽;恶如桀纣,然桀纣之下恶无尽。使桀纣未死,恶宁止此乎?使善有尽时,文王何以‘望道而未之见’?”
【译文】
先生说:“义理没有固定的处所,没有穷尽的可能。我与你讲学,不能因为稍有所得,便觉得满足。即便与你再讲个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也没有止境。”
一天,先生又说:“圣人做到像尧和舜一样就足够了,但在尧舜之上,善也还未穷尽;恶人做到像桀和纣那样就十分可恶了,但在桀和纣之下,恶也并未穷尽。假如桀和纣不死,恶难道到他们那儿就终止了吗?假如善有尽头,周文王为何会‘看到大道,却还像没有见到一样’呢?”
【二三】
问:“静时亦觉意思好,才遇事便不同。如何?”
先生曰:“是徒知静养,而不用克己工夫也。如此,临事便要倾倒。人须在事上磨,方立得住,方能‘静亦定,动亦定’。”
【译文】
陆澄问:“静守时感觉不错,但遇到事情就感觉不同。为何会如此?”
先生说:“这是因为你只知道在静守中存养,却不去努力下克制私欲的功夫。这样一来,遇到事情就会动摇。人必须在事情上磨炼自己,这样才能站得稳,达到“无论静守还是做事,都能够保持内心的安定”的境界。
【二四】
问上达工夫。
先生曰:“后儒教人,才涉精微,便谓‘上达’未当学,且说‘下学’。是分‘下学’‘上达’为二也。夫目可得见,耳可得闻,口可得言,心可得思者,皆下学也;目不可得见,耳不可得闻,口不可得言,心不可得思者,‘上达’也。如木之栽培灌溉,是‘下学’也;至于日夜之所息,条达畅茂,乃是‘上达’。人安能预其力哉?故凡可用功、可告语者皆‘下学’,‘上达’只在‘下学’里。凡圣人所说,虽极精微,俱是‘下学’。学者只从‘下学’里用功,自然‘上达’去,不必别寻个‘上达’的工夫。”
【译文】
陆澄向先生请教如何通达天道的功夫。
先生说:“后世的儒者教导人,才涉及精深细微之处,就说这是‘上达’的学问,现在还不到学习的时候,然后就去讲‘下学’的功夫。这是将‘下学’与‘上达’分开了。眼睛能看到、耳朵能听到、嘴上能表达、心里能想到的学问,都是‘下学’;眼睛看不到、耳朵听不到、嘴上说不出、心里没法想的学问,都是‘上达’。就好比是种树,栽培、灌溉即是‘下学’;树木日夜生长、枝叶繁茂,即是‘上达’。人又怎能强制干预呢?所以,那些可以用功、可以言说的都是‘下学’的功夫,而‘上达’就包含在‘下学’里。但凡圣人所说的道理,即便再精深、微妙,也都是‘下学’的功夫。为学之人只要在‘下学’上用功,自然能够‘上达’,不必去别处寻找‘上达’的功夫。”
【二五】
“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岂有工夫说闲话、管闲事?”
【二六】
问:“‘惟精’‘惟一’,是如何用功?”
先生曰:“‘惟一’是‘惟精’主意,‘惟精’是‘惟一’功夫。非‘惟精’之外复有‘惟一’也。‘精’字从‘米’,姑以米譬之:要得此米纯然洁白,便是‘惟一’意。然非加舂簸筛拣‘惟精’之工,则不能纯然洁白也。舂簸筛拣是‘惟精’之功,然亦不过要此米到纯然洁白而已。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者,皆所以为‘惟精’而求‘惟一’也。他如‘博文’者即‘约礼’之功、‘格物致知’者即‘诚意’之功、‘道问学’即‘尊德性’之功、‘明善’即‘诚身’之功,无二说也。”
【译文】
陆澄问:“如何做‘精研’和‘专一’的功夫?”
先生说:“‘专一’是‘精研’所要达到的目的,‘精研’是‘专一’的实现手段。不是在‘精研’之外另有‘专一’。‘精’字是米字旁,姑且就用米来做比喻:要使得大米纯净洁白,便是‘专一’的意思;但是如果不对米进行舂簸筛拣精选,那么大米便不能纯净洁白。舂簸筛拣便是‘精研’的功夫,其目的也只不过是使大米纯净洁白罢了。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都是通过‘精研’来达到‘专一’的目的。其他诸如‘博文’是‘约礼’的功夫、‘格物致知’是‘诚意’的功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功夫、‘明善’是‘诚身’的功夫,其中的道理都是一致的。”
【二七】
“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圣学只一个功夫,知行不可分作两事。”
【译文】
“知是行的开端,行是知的结果。圣人的学问只有一个功夫,知与行不可分作两件事。”
【二八】
“漆雕开曰:‘吾斯之未能信。’夫子说之。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曾点言志,夫子许之。圣人之意可见矣。”
【译文】
“漆雕开说:‘我对此(做官)还没有自信。’孔子听了很高兴。子路让子羔当费邑的地方官,孔子说:‘这是去残害别人家的孩子!’曾点谈自己的志向,孔子十分赞许。圣人的心意可想而知。”
【二九】
问:“宁静存心时,可为‘未发之中’否?”
先生曰:“今人存心,只定得气。当其宁静时,亦只是气宁静,不可以为‘未发之中’。”
曰:“‘未’便是‘中’,莫亦是求‘中’功夫?”
曰:“只要去人欲、存天理,方是功夫。静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动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不管宁静不宁静。若靠那宁静,不惟渐有喜静厌动之弊,中间许多病痛,只是潜伏在,终不能绝去,遇事依旧滋长。以循理为主,何尝不宁静?以宁静为主,未必能循理。”
【译文】
陆澄问:“在宁静之中存心养性,这算不算是‘感情未发出来时的中正’呢?”
先生说:“现在的人存心养性,只是使气不动。当他平静的时候,也只不过是气得到平静,不能认为是‘未发之中’。”
陆澄说:“未发出来便是中道,这不也是求‘中’的功夫吗?”
先生说:“只有摒弃私欲、存养天理,才能算是功夫。在平静时心心念念要摒弃私欲、存养天理,在行动中也要心心念念摒弃私欲、存养天理,无论外在是否平静都要如此。如果只一味依靠外在的平静,不但会逐渐养成喜静厌动的弊病,还会有许多其他的毛病,只是潜伏着,终究不能根除,一遇到事情便会滋长。只要内心时刻依循天理,又怎会不平静呢?然而仅仅追求平静,却未必能够依循天理。”
【三〇】
问:“孔门言志,由、求任政事,公西赤任礼乐,多少实用。及曾皙说来,却似耍的事,圣人却许他,是意何如?”
曰:“三子是有意必,有意必便偏着一边,能此未必能彼。曾点这意思却无意必,便是‘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无入而不自得矣’。三子所谓‘汝,器也’,曾点便有‘不器’意。然三子之才各卓然成章,非若世之空言无实者,故夫子亦皆许之。”
【译文】
陆澄问:“孔门的弟子各谈志向,子路、冉有想从政,公西赤想从事礼乐教化,多少有点实际用处。等到曾皙来说,却跟玩耍似的,但圣人却偏偏赞许他,这是何意?”
先生说:“其他三人的志向多少都有些主观和绝对,而有了这两种心态的影响就会偏执于一个方面,能做这件事就未必能做那件事。曾皙的志向却没有主观和绝对的意思,这就是‘在其位而谋其政,不做超出自己分限的事,身处荒蛮之地便做身处荒蛮之地该做的事,身处患难之时便做身处患难时该做的事,无论何种情况都能恰当自处。’其他三人是孔子所说的具有某种才能的人,而曾点便有点不拘泥于某种特定才能的意思。不过其余三人的才能也各有过人之处,并非当今许多只会空谈却无实干的人,所以孔子也都认可他们。”
【三一】
问:“知识不长进,如何?”
先生曰:“为学须有本原,须从本原上用力,渐渐‘盈科而进’。仙家说婴儿,亦善譬。婴儿在母腹时,只是纯气,有何知识?出胎后,方始能啼,既而后能笑,又既而后能识认其父母兄弟,又既而后能立、能行、能持、能负,卒乃天下之事无不可能,皆是精气日足,则筋力日强,聪明日开,不是出胎日便讲求推寻得来。故须有个本原。圣人到‘位天地,育万物’,也只从‘喜怒哀乐未发之中’上养来。后儒不明格物之说,见圣人无不知、无不能,便欲于初下手时讲求得尽。岂有此理!”
又曰:“立志用功,如种树然。方其根芽,犹未有干;及其有干,尚未有枝;枝而后叶;叶而后花实。初种根时,只管栽培灌溉,勿作枝想,勿作叶想,勿作花想,勿作实想。悬想何益?但不忘栽培之功,怕没有枝叶花实?”
【译文】
陆澄问:“知识没有长进,该怎么办?”
先生说:“为学必须有个本源,从本源上下功夫,循序渐进。道家用婴儿作比喻,也十分精辟。婴儿在母亲腹中,只是一团气,有什么知识?出生后,一开始能哭,继而能笑,再然后可以认得父母兄弟,再然后可以站立行走,能拿东西能负重,最后世上各种事情都能做。这都是因为婴儿的精气日益充足,筋骨力量日益增强,耳目的聪明日益增长。并不是婴儿一出生就可以推究到这个地步。因此才需要有个本源。圣人达到‘天地各安其位、万物生长繁育’的境界,也只是从‘喜怒哀乐未发之中’培养出来。后世的儒者不明白格物的学问,看到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便想在初学时就达到这样的境界。哪有这样的道理呢!”
先生又说:“立志下功夫,就像种树一样。刚有根芽的时候,还没有树干;等到有树干了,还没有树枝;有了树枝之后,才会发叶;发叶之后才会开花、结果。起初种下根芽的时候,只需要栽培灌溉,不必想到往后的枝、叶、花、实。空想这些有什么用?只要不忘栽培灌溉的功夫,何必担心没有枝、叶、花、实?”
【三二】
问:“看书不能明,如何?”
先生曰:“此只是在文义上穿求,故不明。如此,又不如为旧时学问。他到看得多,解得去。只是他为学虽极解得明晓,亦终身无得。须于心体上用功,凡明不得、行不去,须反在自心上体当,即可通。盖《四书》《五经》不过说这心体。这心体即所谓道,心体明即是道明,更无二。此是为学头脑处。”
【译文】
陆澄问:“看书却不能明白其中的含义,该怎么办?”
先生说:“这是因为仅仅在文字意思上探求,所以才不能明白。要是这样,还不如专做朱子的学问。朱子的学问看得多了,意思自然能理解得明白。只是朱子的学问虽然讲得十分明白,但对于自己却终其一生而了无所获。所以必须在自己的心体上用功,凡是不明白、行不通的地方,需要返回自己的心中去体会,这样自然会想得通。《四书》《五经》也不过是说这个心体。这个心体便是道,心体明白,即是大道彰明,两者是一致的。这即是为学的宗旨。”
【三三】
“‘虚灵不昧,众理具而万事出。’心外无理,心外无事。”
【译文】
“‘让心体空灵而不为外物所迷,各种事物的道理存于心中,万事万物则会自然呈现。’离开了心,便没有什么道理;离开了心,也不存在事物。”
【三四】
或问:“晦庵先生曰:‘人之所以为学者,心与理而已。’此语如何?”
曰:“心即性,性即理。下一‘与’字,恐未免为二。此在学者善观之。”
【译文】
有人问:“朱子说:‘人之所以要学习,不过是学习心和天理罢了。’这句话对吗?”
先生说:“心就是性,性就是天理。将‘与’字放在‘心’与‘理’之间,难免是将心和理分作两边了。这一点是为学之人需要善加观察体会的。”
【三五】
或曰:“人皆有是心,心即理,何以有为善,有为不善?”
先生曰:“恶人之心,失其本体。”
【译文】
有人问:“既然每个人都有这颗心,这心就是天理,那为何会有善与不善呢?”
先生说:“恶人的心,已然不是心的本然状态了。”
【三六】
问:“‘析之有以极其精而不乱,然后合之有以尽其大而无余。’此言如何?”
先生曰:“恐亦未尽。此理岂容分析?又何须凑合得?圣人说精一,自是尽。”
【译文】
陆澄问:“朱熹说‘条分缕析可以使得天理极其精确、不至于混乱,然后加以综合就可以让天理最大化而无所不包。’这句话如何?”
先生说:“恐怕不确切。天理怎么可以条分缕析?又怎么能够加以综合呢?圣人说精研专一,已经把天理的意思说到位了。”
【三七】
“省察是有事时存养,存养是无事时省察。”
【译文】
“反省体察是在有事时的存心养性,存心养性是在无事时对天理的反省体察。”
【三八】
澄尝问象山在人情事变上做工夫之说。
先生曰:“除了人情事变,则无事矣。喜怒哀乐非人情乎?自视、听、言、动以至富贵、贫贱、患难、死生,皆事变也。事变亦只在人情里,其要只在‘致中和’,‘致中和’只在‘谨独’。”
【译文】
陆澄曾经向先生请教陆九渊在人情世变上下功夫的学说。
先生说:“除却人情世变,就没有别的事了。喜怒哀乐难道不是人情吗?从视、听、言、动到富贵、贫贱、患难、生死,都是事变。事变也都体现在人情里,关键是要维持心绪的中正平和,而要维持心绪的中正平和关键在于独处时要恪守本己。”
【三九】
澄问:“仁、义、礼、智之名,因已发而有?”
曰:“然。”
他日,澄曰:“恻隐、羞恶、辞让、是非,是性之表德邪?”
曰:“仁、义、礼、智也是表德。性一而已。自其形体也,谓之天;主宰也,谓之帝;流行也,谓之命;赋于人也,谓之性;主于身也,谓之心。心之发也,遇父便谓之孝,遇君便谓之忠,自此以往,名至于无穷,只一性而已。犹人一而已,对父谓之子,对子谓之父。自此以往,至于无穷,只一人而已。人只要在性上用功,看得一性字分明,即万理灿然。”
【译文】
陆澄问:“仁、义、礼、智的名称,是不是由发见于外的感情而得名的?”
先生说:“是的。”
又一天,陆澄说:“恻隐、羞恶、辞让、是非这四种感情,是性的别名吗?”
先生说:“仁、义、礼、智也是性的别名。性只有一个。就其具有形体而言,称之为天;就其主宰万物而言,称之为帝;就其流动于天地而言,称之为命;就其赋予人而言,称之为性;就其主宰人之身体而言,称之为心。心则有其作用,表现在事亲上便称之为孝,表现在事君上便称之为忠,以此类推,各种名称没有穷尽,其实只是一个性而已。好比同一个人,对父亲而言称之为子,对儿子而言称之为父,以此类推,也没有穷尽,但只是一个人而已。所以,为学只要在性上下功夫,只要能够把握这个性字,那么一切道理都能明白了。”
【四〇】
一日,论为学工夫。
先生曰:“教人为学,不可执一偏。初学时心猿意马,拴缚不定,其所思虑多是人欲一边。故且教之静坐,息思虑。久之,俟其心意稍定。只悬空静守,如槁木死灰,亦无用。须教他省察克治。省察克治之功则无时而可间,如去盗贼,须有个扫除廓清之意。无事时,将好色好货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寻出来,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始为快。常如猫之捕鼠,一眼看着,一耳听着,才有一念萌动,即与克去。斩钉截铁,不可姑容、与他方便,不可窝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实用功,方能扫除廓清。到得无私可克,自有端拱时在。虽曰‘何思何虑’,非初学时事,初学必须思。省察克治即是思诚,只思一个天理,到得天理纯全,便是‘何思何虑’矣。”
【译文】
一天,大家讨论做学问的功夫。
先生说:“教人做学问,不能偏执于一边。人在刚开始学习的时候,容易心猿意马,不能集中心思,而且所考虑的更多是私欲方面的东西。故而要先教他静坐,使其停止思虑。久而久之,待得心思稍能安定。但如果只悬空静坐,身如槁木、心如死灰一般,也没有作用。这时需要教他内省体察、克制私欲的功夫。省察克制的功夫在任何时候都要持守,就像铲除盗匪,必须要有彻底扫除的决心。闲来无事的时候,要将好色、贪财、求名的心思逐一省察,务必要拔去病根,使它永不复起,才算是痛快。就好比猫捉老鼠,一边用眼睛盯着,一边用耳朵听着,私心妄念一起,就要克制它。态度必须坚决,不能姑息纵容、给它方便,不能窝藏它,不能放它生路,这才算是真真切切地下苦功,才能够将私欲扫除干净。等到没有任何私欲可以克制的时候,自然可以安安心心地坐着。虽然说‘何思何虑’,但这不是初学时的功夫,初学的时候必须去思考。内省体察、克制私欲就是使念头诚敬,只要心念所思均是天理,等到心中纯然都是天理,就是‘何思何虑’的境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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