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原文及白话 【一百四十四】到【一百五十七】

2024-05-18 00:47:4651:13 34
声音简介
【一四四】
来书云:“上蔡尝问‘天下何思何虑’,伊川云:‘有此理,只是发得太早。’在学者工夫,固是‘必有事焉而勿忘’,然亦须识得‘何思何虑’底气象,一并看为是。若不识得这气象,便有正与助长之病;若认得‘何思何虑’,而忘‘必有事焉’工夫,恐人堕于无也。须是不滞于有,不堕于无,然乎否也?”
所论亦相去不远矣,只是契悟未尽。上蔡之问,与伊川之答,亦只是上蔡、伊川之意,与孔子《系辞》原旨稍有不同。《系》言“何思何虑”,是言所思所虑只是一个天理,更无别思别虑耳,非谓无思无虑也。故曰:“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云“殊途”,云“百虑”,则岂谓无思无虑邪?心之本体即是天理。天理只是一个,更有何可思虑得?天理原自寂然不动,原自感而遂通。学者用功,虽千思万虑,只是要复他本来体用而已,不是以私意去安排思索出来。故明道云:“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若以私意去安排思索便是“用智自私”矣。“何思何虑”正是工夫。在圣人分上,便是自然的:在学者分上,便是勉然的。伊川却是把作效验看了,所以有“发得太早”之说。既而云“却好用功”,则已自觉其前言之有未尽矣。濂溪主静之论亦是此意。今道通之言,虽已不为无见,然亦未免尚有两事也。
【译文】
来信写道:“谢良佐先生曾问‘天下有什么可以思虑’,程颐先生说:‘有这个道理,但是你说得太早了。’从学者的功夫来说,固然应该是‘时刻在事上磨炼,时刻不要忘记’,然而却也需要认识到‘何思何虑’的气象,两者合并来看才对。如果不明白这种气象,就有孟子所说的‘拔苗助长’的毛病;如果明白‘何思何虑’,却忘记‘必有事焉’的功夫,恐怕又有堕入虚无的毛病了。必须既不滞留于有,也不堕落于无。这样说对吗?”
你所说得也相差不远,只是还没有彻底领悟。谢良佐的问题和程颐先生的回答只是谢良佐和程颐的意思,与孔子《系辞》里的本意略有不同。《系辞》说“何思何虑”,是说所思所虑只是天理,没有别的思虑,并不是完全没有思虑的意思。所以说:“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说“殊途”,说“百虑”,又怎么能说“无思无虑”呢?心的本体就是天理,天理只有一个,还有什么别的可以思虑的吗?天理原本寂然不动,原来一感就通。学者下功夫,虽然反复思虑,也只是要恢复天理的本体与作用,并不是靠一己的私意思索安排个别的什么。所以程颢先生说:“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如果以自己的私意思索安排,便是“为私欲而耍小聪明”了。“何思何虑”正是为学的功夫,对圣人来说这是自然而然的,对学者来说则要勉力才能做到。程颐先生把它看作是功夫的结果,所以他说“发得太早”,接着又说“这正是所要下的功夫”,他已然觉察到前言尚有未尽之处。如今你的看法,虽然已经算是有所见识,但还是免不了将功夫和本体视作两件事。
【一四五】
来书云:“凡学者才晓得做工夫,便要识认得圣人气象。盖认得圣人气象,把做准的,乃就实地做工夫去,才不会差,才是作圣工夫。未知是否?”
先认圣人气象,昔人尝有是言矣,然亦欠有头脑。圣人气象自是圣人的,我从何处识认?若不就自己良知上真切体认,如以无星之秤而权轻重,未开之镜而照妍媸。真所谓以小人之腹,而度君子之心矣。圣人气象何由认得?自己良知原与圣人一般,若体认得自己良知明白,即圣人气象不在圣人而在我矣。程子尝云;“觑着尧,学他行事,无他许多聪明睿智,安能如彼之动容周旋中礼?”又云,“心通于道,然后能辨是非。”今且说通于道在何处?聪明睿智从何处出来?
【译文】
来信写道:“为学之人刚刚明白如何做功夫,便需要认识圣人的气象。大概认识圣人的气象之后,将之作为标准,脚踏实地下功夫才不会出差错,这才是学做圣人的功夫。不知这样对不对?”
先去体认圣人的气象,以前也有人这样说,只是这样做的话便缺少了为学的宗旨。圣人的气象是圣人的,我从哪里去体认?如果不从自己的良知上真切地去体认,好比拿没有准星的秤去称重,拿没有磨过的镜子去照美丑。这是所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圣人的气象从何处体认呢?我们自己的良知与圣人是一样的,如果能够明白体认自己的良知,那么圣人的气象便不在圣人,而在我们身上了。程颐先生曾说:“看着尧,学他做事,却不及他聪明睿智,如何能够像他那般一举一动都符合礼呢?”他又说,“心与天道相通,便能明辨是非。”现在你且说说心所通达于天道的地方在哪里呢?聪明睿智又从哪儿来呢?
【一四六】
来书云:“事上磨练。一日之内,不管有事无事,只一意培养本原。若遇事来感,或自己有感,心上既有觉,安可谓无事?但因事凝心一会,大段觉得事理当如此,只如无事处之,尽吾心而已。然仍有处得善与未善,何也?又或事来得多,须要次第与处,每因才力不足,辄为所困,虽极力扶起而精神已觉衰弱。遇此未免要十分退省,宁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养。如何?”
所说工夫,就道通分上也只是如此用,然未免有出入在。凡人为学,终身只为这一事。自少至老,自朝至暮,不论有事无事,只是做得这一件,所谓“必有事焉”者也。若说“宁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养”,却是尚为两事也。“必有事焉而勿忘勿助”,事物之来,但尽吾心之良知以应之,所谓“忠恕违道不远”矣。凡处得有善有未善及有困顿失次之患者,皆是牵于毁誉得丧,不能实致其良知耳。若能实致其良知,然后见得平日所谓善者未必是善,所谓未善者却恐正是牵于毁誉得丧,自贼其良知者也。
【译文】
来信写道:“先生说‘要在事上磨炼’,一天之内,无论有事无事,都要一心培养心的本体。如果遇到事情有所感动,或者自己心中生出感觉,心中既然有所感,怎能说是无事呢?但是根据事情再仔细思考一下,大概会觉得事情的道理也应当如此,只是当作没什么事一样对待,尽自己的本心罢了。但是仍然会有事情处理得好坏,为什么呢?另外,有时事情很多,需要依次解决,时常因为才力不足,总为事情所困,虽然极力坚持,但精神已然衰弱。遇到这样的情况,难免要退下来反省自己,宁可不做事,也不能不存养此心。这样说对吗?”
你所说的功夫,对你这样天分的人来说,也就是这样了,然而难免还有一些出入。做学问的人,终身只做这一件事,从小到老,从早到晚,无论有事无事,都只做此一件事,这就是“必有事焉”的意思。如果说“宁可不做事,也不能不存养此心”,却变成两件事了。“必有事焉而勿忘勿助”,有事情发生便发挥心中的良知以应对,这便是所谓“忠恕违道不远”的意思。凡是处理得有好有坏,以及有困扰混乱的毛病,都是被毁誉得失所牵累,无法切实地致良知。如果能够切实地致良知,那么平日所谓处理得好的事情未必就是好,所谓处理得不好的事情未必就是不好,恐怕正是由于担心毁誉得失所致,自己毁去了良知吧。
【一四七】
来书云:“致知之说,春间再承诲益,已颇知用力,觉得比旧尤为简易。但鄙心则谓与初学言之,还须带格物意思,使之知下手处。本来致知、格物一并下,但在初学未知下手用功,还说与格物,方晓得致知。”云云。
格物是致知功夫,知得致知便已知得格物;若是未知格物,则是致知工夫亦未尝知也。近有一书与友人论此颇悉,今往一通,细观之,当自见矣。
【译文】
来信写道:“关于致知的学说,春天再次蒙先生教诲,已经明白应该在何处用力,甚至觉得比旧说更为简明。但是我认为对初学者来说,还应该加上格物的意思,使得他们知道从何处下手。本来致知、格物就是统一的,但对于那些初学还不知道如何下功夫的人来说,还是应该先跟他们说格物,这样才能明白致知的意思吧。”等等。
格物是致知的功夫,明白致知自然就能明白格物了。如果不明白格物,那么也无法明白致知的功夫。最近有一封给朋友的信对于这个问题讨论得颇为详细,现在也寄给你,你仔细看看自然会明白。
【一四八】
来书云:“今之为朱、陆之辨者尚未已。每对朋友言,正学不明已久,且不须枉费心力为朱、陆争是非,只依先生‘立志’二字点化人。若其人果能辨得此志来,决意要知此学,已是大段明白了,朱、陆虽不辨,彼自能觉得。又尝见朋友中见有人议先生之言者,辄为动气。昔在朱、陆二先生所以遗后世纷纷之议者,亦见二先生工夫有未纯熟,分明亦有动气之病。若明道则无此矣。观其与吴涉礼论介甫之学云:‘为我尽达诸介甫,不有益于他,必有益于我也。’气象何等从容!尝见先生与人书中亦引此言,愿朋友皆如此,如何?”
此节议论得极是极是,愿道通遍以告于同志,各自且论自己是非,莫论朱、陆是非也。以言语谤人,其谤浅。若自己不能身体实践,而徒入耳出口,呶呶度日,是以身谤也,其谤深矣。凡今天下之论议我者,苟能取以为善,皆是砥砺切磋我也,则在我无非譥惕修省进德之地矣。昔人谓“攻吾之短者是吾师”,师又可恶乎?
【译文】
来信写道:“如今为朱熹、陆九渊争辩的人还未止息。我常常对学友们说,圣学不彰明已然很久了,不必枉费心思为朱陆争辩谁对谁错,只要按照先生‘立志’二字来点拨人。如果这人能够辨清志向,决心要了解圣学,那么他大体上已经明白了,朱、陆谁对谁错不必去争辩,他自己也能有所觉察。我曾经听闻学友中有人议论先生就十分生气。昔日朱熹、陆九渊二位先生给后世遗留下许多争议,这说明两位先生的功夫还未纯熟,明显还有意气用事的毛病。像程颢先生就没有这个毛病。他同吴师礼议论王安石的学问时说:‘请把我的观点全都告诉介甫,即便对他没有益处,对我却必然是有益的。’气度胸襟是何等地从容!我曾经看到先生在给别人的信中也引用过这句话,希望学友们都这样,对吗?”
这段话说得太对、太好了,还望你告诉同道们,各自只反省自己的是非,不要议论朱、陆二人的是非。用言语毁谤别人,这种毁谤是肤浅的。如果自己不能亲身实践,只是左耳进右耳出,整天唠唠叨叨,这是用行动去毁谤自己,这样的毁谤就严重了。但凡天下间有议论我的人,假如有人能从中得到益处,那他们都是跟我切磋磨砺,对我来说也无非是警惕反省、修学进德之处。荀子说“攻击我缺点的人都是我的老师”,难道我要去厌恶自己的老师吗?
【一四九】
来书云:“有引程子‘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性便已不是性。’何故不容说?何故不是性?晦庵答云:‘不容说者,未有性之可言;不是性者,已不能无气质之杂矣。’二先生之言皆未能晓,每看书至此,辄为一惑,请问。”
“生之谓性”,生字即是气字,犹言“气即是性”也。气即是性,“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气即是性”,即已落在一边,不是性之本原矣。孟子性善,是从本原上说。然性善之端,须在气上始见得,若无气亦无可见矣。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即是气。程子谓:“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亦是为学者各认一边,只得如此说。若见得自性明白时,气即是性,性即是气,原无性、气之可分也。
【译文】
来信写道:“有人引用程子‘人天生就处于静中,静以上的状态都没法说,才说性时便已不是性’这句话问朱熹:为什么不能说?为什么不是性?朱熹回答说:‘不能说是没有性可说;不是性,是说已然有气质夹杂在性里头。’两人间的对话我都不明白,每次书读到这里,总会有疑惑,故向先生请教。”
“生之谓性”,“生”字就是“气”字,也就是说“气”就是“性”。气就是性,“人天生就处于静中,这以上就不能说了”,才说“气即是性”,这样就把性落在一边,并非性的本来状态了。孟子所说的“性善”,是从性的本原上说的。然而性善的端倪,却要在气上才能看见,如果没有气也无法见到性。恻隐、羞恶、辞让、是非都是气。程颐说:“论性不论气就不全面;论气不论性就不明白。”这是由于为学之人各自只看到一边,只好这样说。如果能明白地看到自己的天性,那么气便是性,性便是气,原本没有性与气的区分。
答陆原静书
【一五〇】
来书云:“下手工夫,觉此心无时宁静,妄心固动也,照心亦动也。心既恒动,则无刻暂停也。”
是有意于求宁静,是以愈不宁静耳。夫妄心则动也,照心非动也。恒照则恒动恒静,天地之所以恒久而不已也。照心固照也,妄心亦照也。“其为物不二,则其生物不息。”有刻暂停则息矣,非至诚无息之学矣。
【译文】
来信写道:“下功夫时,感觉心中没有一刻宁静,烦乱之心固然在动,澄明之心也在动。心既然一直在动,就没有一刻停息了。”
你这是有意追求宁静,因此愈发不得宁静。烦乱之心自然是动,但澄明之心实则未动。一直维持心体的澄明,心就处于恒久的即动即静的状态,天地万物也正因此而恒久不息。澄明之心固然使得心体澄明,然而烦乱之心也能使得心体澄明。《中庸》说:“其为物不二,则其生物不息。”有一瞬的停息便会灭亡,便不是最为诚挚、没有丝毫止息的学问了。
【一五一】
来书云:“良知亦有起处。”云云。
此或听之未审。良知者心之本体,即前所谓恒照者也。心之本体无起无不起。虽妄念之发,而良知未尝不在,但人不知存,则有时而或放耳;虽昏塞之极,而良知未尝不明,但人不知察,则有时而或蔽耳;虽有时而或放,其体实未尝不在也,存之而已耳;虽有时而或蔽,其体实未尝不明也,察之而已耳。若谓良知亦有起处,则是有时而不在也,非其本体之谓矣。
【译文】
来信写道:“良知也有发端之处。”等等。
这或许是你听得不明白。良知就是心的本体,就是前面提到的恒照。心的本体无所谓发端不发端。即使妄念生出来,良知也依然存在,但人们不知道要存养良知,所以有时会失去它;即使心体昏闭阻塞到了极致,良知也依然光明,只是人们不知要去体察,所以有时会被遮蔽。即便有时会失去良知,但其本体尚在,存养它就行了;即使有时会遮蔽良知,但良知本体还是明白的,只要下体察的功夫就可以了。如果说良知也有发端之处,就是认为它有时不存在,那就不是良知的本体了。
【一五二】
“精一”之“精”以理言,“精神”之“精”以气言。理者气之条理,气者理之运用。无条理则不能运用,无运用则亦无以见其所谓条理者矣。精则精,精则明,精则一,精则神,精则诚;一则精,一则明,一则神,一则诚。原非有二事也,但后世儒者之说与养生之说各滞于一偏,是以不相为用。前日“精一”之论,虽为原静爱养精神而发,然而作圣之功,实亦不外是矣。
【译文】
(来信写道:“前些日子先生谈到‘精一’,这是不是就是做圣人的功夫?”)
“精一”的“精”是就理而言,“精神”的“精”是就气而言。理是气的条理,气是理的运用。没有条理则不能运用,没有运用则无法看到条理。做到了精,就可以精致、明白、专一、神妙、诚挚;做到专一,就可以精致、明白、神妙、诚挚。精和一实则是一回事,只是后世儒者的学说与道家的养生学说各执一偏,无法相互促进。前些日子我说的“精一”之论,虽然是针对你喜欢存养自己的精神而发的,不过做圣人的功夫,也不外乎此。
【一五三】
来书云:“元神、元气、元精,必各有寄藏发生之处。又有真阴之精、真阳之气。”云云。
夫良知一也,以其妙用而言谓之“神”,以其流行而言谓之“气”,以其凝聚而言谓之“精”,安可以形象方所求哉?真阴之精,即真阳之气之母;真阳之气,即真阴之精之父。阴根阳,阳根阴,亦非有二也。苟吾良知之说明,即凡若此类,皆可以不言而喻。不然,则如来书所云三关、七返、九还之属,尚有无穷可疑者也。
【译文】
来信写道:“元神、元气、元精,必然各有寄托、储藏、发生之处。又有真阴之精、真阳之气。”等等。
良知只有一个,就它的妙用而言称之为“神”,就它的流动而言称之为“气”,就它的凝聚而言称之为“精”,怎么能够根据形象、方位和处所来把握呢?真阴之精就是真阳之气的母体;真阳之气就是真阴之精的父体。阴植根于阳,阳植根于阴,阴阳也是统一的。如果我的良知学说能够彰明于天下,类似的问题都能够不言自明。如若不然,就像你信中提到的三关、七返、九还之类的说法,还会有无穷无尽的疑问。

【一五四】
来书云:“良知,心之本体,即所谓‘性善’也,未发之中也,寂然不动之体也,廓然大公也,何常人皆不能而必待于学邪?中也、寂也、公也,既以属心之体,则良知是矣。今验之于心,知无不良,而中、寂、大公实未有也,岂良知复超然于体用之外乎?”
性无不善,故知无不良。良知即是未发之中,即是廓然大公、寂然不动之本体,人人之所同具者也。但不能不昏蔽于物欲,故须学以去其昏蔽。然于良知之本体,初不能有加损于毫末也。知无不良,而中、寂、大公未能全者,是昏蔽之未尽去,而存之未纯耳。体即良知之体,用即良知之用,宁复有超然于体用之外者乎?
【译文】
来信写道:“良知是心的本体,就是所谓‘性善’,就是感情未发出来时的中正,就是寂然不动的本体,就是廓然大公,为何常人一定要经过学习才能达到呢?中和、寂静、公正的品德,既然属于心的本体,就是良知。如今在心中验证,良知都是好的,然而中和、寂静、公正的品德却没有,难道良知是超然于体用之外的吗?”
性没有不善的,故而知没有不良的。良知就是未发之中、廓然大公、寂然不动的本体,人人都具备。但是良知不能不为物欲所昏蔽,因此需要通过学习去除昏蔽。不过这对于良知的本体不会有丝毫损害。知没有不良的,然而中和、寂静、公正的品德无法完全具备,是因为昏蔽没有除尽,良知存养还没有达到纯熟罢了。体就是良知的本体,用就是良知的作用,哪里有什么超然于体用之外的良知呢?
【一五五】
来书云:“周子曰‘主静’,程子曰‘动亦定,静亦定’,先生曰‘定者,心之本体’。是静、定也,决非不睹不闻、无思无为之谓,必常知、常存、常主于理之谓也。夫常知、常存、常主于理,明是动也,已发也,何以谓之静?何以谓之本体?岂是静、定也,又有以贯乎心之动静者邪?”
理无动者也。常知、常存、常主于理,即不睹不闻、无思无为之谓也。不睹不闻、无思无为,非槁木死灰之谓也,睹闻思为一于理,而未尝有所睹闻思为,即是动而未尝动也。所谓“动亦定,静亦定”,体用一原者也。
【译文】
来信写道:“周敦颐先生说‘主静’,程颢先生说‘动亦定,静亦定’,先生说‘定者,心之本体’。所谓静和定,绝不是不看不听、不想不做的意思,而是一定要时常认知、存养、遵从天理的意思。所谓认知、存养、遵从天理,明明就是动,属于已发的范畴,为何称之为静呢?为何称之为本体呢?难道这个静和定,是贯通心的动静的吗?”
天理是不动的。时常认知、存养、遵循天理,就是不看不听、不思不做的意思。不看不听、不思不做,并不是说身如槁木、心如死灰,而是看、听、思、为都专注于天理,没有其他的看、听、思、为,这就是动却不曾动。程颢先生所说的“动亦定,静亦定”,是指本体和作用原本就是统一的意思。
【一五六】
来书云:“此心‘未发’之体,其在‘已发’之前乎?其在‘已发’之中而为之主乎?其无前后、内外而浑然之体者乎?今谓心之动静者,其主有事无事而言乎?其主寂然、感通而言乎?其主循理、从欲而言乎?若以循理为静,从欲为动,则于所谓‘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动极而静,静极而动’者,不可通矣;若以有事而感通为动,无事而寂然为静,则于所谓‘动而无动,静而无静’者,不可通矣。若谓‘未发’在‘已发’之先,静而生动,是至诚有息也,圣人有复也,又不可矣;若谓‘未发’在‘已发’之中,则不知‘未发’‘已发’俱当主静乎?抑‘未发’为静而‘已发’为动乎?抑‘未发’‘已发’俱无动无静乎?俱有动有静乎?幸教。”
“未发之中”,即良知也,无前后、内外而浑然一体者也。有事、无事可以言动、静,而良知无分于有事、无事也;寂然、感通可以言动、静,而良知无分于寂然、感通也。动、静者,所遇之时。心之本体固无分于动、静也。理无动者也,动即为欲。循理则虽酬酢万变而未尝动也;从欲则虽槁心一念而未尝静也。“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又何疑乎?有事而感通固可以言动,然而寂然者未尝有增也;无事而寂然固可以言静,然而感通者未尝有减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又何疑乎?无前后内外而浑然一体,则至诚有息之疑不待解矣。“未发”在“已发”之中,而“已发”之中未尝别有“未发”者在;“已发”在“未发”之中,而“未发”之中未尝别有“已发”者存。是未尝无动、静,而不可以动、静分者也。
凡观古人言语,在以意逆志而得其大旨,若必拘滞于文义,则“靡有孑遗”者,是周果无遗民也。周子“静极而动”之说,苟不善观,亦未免有病。盖其意从“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说来。太极生生之理,妙用无息,而常体不易。太极之生生,即阴阳之生生。就其生生之中,指其妙用无息者而谓之动,谓之阳之生,非谓动而后生阳也;就其生生之中,指其常体不易者而谓之静,谓之阴之生,非谓静而后生阴也。若果静而后生阴,动而后生阳,则是阴阳、动静,截然各自为一物矣。阴阳一气也,一气屈伸而为阴阳;动静一理也,一理隐显而为动静。春夏可以为阳为动,而未尝无阴与静也;秋冬可以为阴为静,而未尝无阳与动也。春夏此不息,秋冬此不息,皆可谓之阳,谓之动也。春夏此常体,秋冬此常体,皆可谓之阴,谓之静也。自元、会、运、世、岁、月、日、时以至刻、秒、忽、微,莫不皆然。所谓“动静无端,阴阳无始”,在知道者默而识之,非可以言语穷也。若只牵文泥句,比拟仿像,则所谓“心从《法华》转,非是转《法华》”矣。
【译文】
来信写道:“人心‘未发’的本体,是在‘已发’之前呢?还是在‘已发’之中并主导着‘已发’?或者是‘未发’‘已发’不分先后、内外,浑然一体?如今所说的心之动静,是就有事、无事来说的呢?还是就寂然不动、感应相通来说的呢?抑或是就遵循天理、迁就私欲来说的?如果以依循天理为静,迁就私欲为动,那么‘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动极而静,静极而动’就说不通了;如果以有事感通为动,无事寂然为静,那么‘动而无动,静而无静’就说不通了。如果说‘未发’在‘已发’之前,静而生动,那么最为诚挚的心体便会有所止息,圣人便要通过功夫才能恢复德性,这又说不通;如果说‘未发’在‘已发’之中,那么不知道‘未发’‘已发’都主于静呢,还是‘未发’为静、‘已发’为动呢?或者‘未发’‘已发’都是无动无静、有动有静呢?请先生赐教。”
“感情未发出来时的中正”就是良知,是没有前后、内外的浑然一体的存在。有事、无事可以说是动、静,然而良知却不能分有事、无事;寂然、感通可以说是动、静,而良知却不能分寂然、感通。动与静是所处的时机,心的本体固然没有动与静的区分。天理不动,动就是私欲。只要依循天理,虽然处于人事万变之中却也未曾动;迁就私欲,即便心如槁木也未曾静。“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又有什么好怀疑的?有事时的感通固然可以说是动,然而寂然不动的心却也未曾增加;无事时的寂然固然可以说是静,然而感通运动的心也未曾减少。“动而无动,静而无静”,又有什么疑问呢?良知没有前后、内外的差别,浑然一体,那么对“至诚有息”的怀疑就不用解释了。“未发”在“已发”之中,但“已发”之中未尝还有一个“未发”存在;“已发”在“未发”之中,但“未发”之中未尝还有一个“已发”存在。由此可见,其实不能说没有动、静,只是不能用动、静来区分心体罢了。
凡是看古人的言辞,在于用心体察、通晓其义,如果拘泥于文字,那么“靡有孑遗”这句就该理解为周朝确实没有遗民了。周敦颐“静极而动”的说法,如果不审慎看待,也难免会出错。大概他想要表达的意思是从“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说下来的。太极生生不息的道理,妙用无穷,但本体却恒定不变。太极的生生不息,就是阴阳的生生不息。在其生生不息之中,就其妙用无穷来说就是动,阳在此运动中得以产生,而不是运动后才产生阳;在其生生不息之中,就其本体恒定不变来说就是静,阴在此静止中得以产生,而不是静止后才产生阴。如果真的是静止后才生阴,运动后才生阳,那么阴阳、动静就各自分别是不同的物了。阴阳是同一种气,气收缩则为阴,气伸展则为阳;动静是同一个道理,理隐蔽起来就是静,理显现出来就是动。春夏可以说是阳和动,但未尝没有阴和静;秋冬可以说是阴和静,但未尝没有阳和动。春夏秋冬变化不息,都可以称之为阳,称之为动;春夏秋冬的常定之态,都可以称之为阴,称之为静。从元、会、运、世、岁、月、日、时,到刻、秒、忽、微,全都是如此。所谓“动静无端,阴阳无始”,这个道理对于通晓大道的人可以默会而知,却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穷尽。如果只是拘泥于字句,比拟模仿,那就是所谓“《法华经》支配着心转,不是心支配着《法华经》转”。
【一五七】
来书云:“尝试于心,喜、怒、忧、惧之感发也,虽动气之极,而吾心良知一觉,即罔然消阻,或遏于初,或制于中,或悔于后。然则良知常若居优闲无事之地而为之主,于喜、怒、忧、惧若不与焉者,何欤?”
知此,则知“末发之中”“寂然不动”之体,而有“发而中节”之和、“感而遂通”之妙矣。然谓“良知常若居于优闲无事之地”,语尚有病。盖良知虽不滞于喜、怒、忧、惧,而喜、怒、忧、惧亦不外于良知也。
【译文】
来信写道:“我曾经在心中验证过喜、怒、忧、惧等感情的生发,即便特别动气的时候,只要我心中良知一有觉醒,就会慢慢消解,有时在一开始动气的时候就得到遏制,有时动气到一半了才得到制止,有时却会在事后再后悔。但是,良知好像时常在悠闲无事的地方主宰着自己的感情,与喜、怒、忧、惧的感情似乎没有什么关系,这是为什么呢?”
你明白了这一点,就明白“未发之中”“寂然不动”的本体,就能体验到“发而中节”的平和,“感而遂通”的妙用了。然而,你却认为“良知好像时常在悠闲无事的地方主宰感情”,这话还有毛病。所谓良知虽然不滞留于喜、怒、忧、惧,然而喜、怒、忧、惧却也不外乎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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