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原文及白话 【一百四十一】到【一百四十三】

2024-05-16 07:28:4456:20 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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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一】
来书云:“谓《大学》‘格物’之说,专求本心,犹可牵合。至于《六经》《四书》所载‘多闻多见’‘前言往行’‘好古敏求’‘博学审问’‘温故知新’‘博学详说’‘好问好察’,是皆明白求于事为之际,资于论说之间者,用功节目固不容紊矣。”
格物之义,前已详悉,牵合之疑,想已不俟复解矣。至于“多闻多见”,乃孔子因子张之务外好高,徒欲以多闻多见为学,而不能求诸其心,以阙疑殆,此其言行所以不免于尤悔,而所谓见闻者,适以资其务外好高而已。盖所以救子张多闻多见之病,而非以是教之为学也。夫子尝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是犹孟子“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之义也。此言正所以明德性之良知非由于闻见耳。若曰“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则是专求诸见闻之末,而已落在第二义矣,故曰“知之次也”。夫以见闻之知为次,则所谓知之上者果安所指乎?是可以窥圣门致知用力之地矣。夫子谓子贡曰:“赐也,汝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欤?非也,予一以贯之。”使诚在于多学而识,则夫子胡乃谬为是说以欺子贡者邪?一以贯之,非致其良知而何?《易》曰:“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夫以畜其德为心,则凡多识前言往行者,孰非畜德之事?此正知行合一之功矣。
“好古敏求”者,好古人之学而敏求此心之理耳。心即理也;学者,学此心也;求者,求此心也。孟子云:“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非若后世广记博诵古人之言词,以为好古,而汲汲然惟以求功名利达之具于外者也。“博学审问”,前言已尽。“温故知新”,朱子亦以温故属之尊德性矣。德性岂可以外求哉?惟夫知新必由于温故,而温故乃所以知新,则亦可以验知行之非两节矣。“博学而详说之”者,将“以反说约”也。若无反约之云,则“博学详说”者果何事邪?舜之“好问好察”,惟以用中而致其“精一”于道心耳。道心者,良知之谓也。君子之学,何尝离去事为而废论说?但其从事于事为论说者,要皆知行合一之功,正所以致其本心之良知,而非若世之徒事口耳谈说以为知者,分知行为两事,而果有节目先后之可言也。
【译文】
来信写道:“您认为《大学》‘格物’之说的意思是专注于探求本心,还勉强说得过去。至于《六经》《四书》所记载的‘多闻多见’‘前言往行’‘好古敏求’‘博学审问’‘温故知新’‘博学详说’‘好问好察’,都是明明白白在处事作为之中、论辩谈说之间探求事物的道理,由此可见下功夫的次序不能紊乱。”
格物的意思前文已经详细说过了,至于你觉得有所牵强疑惑的地方,想来也不用我多做解释。至于“多闻多见”,则是孔子针对子张的毛病而说的,子张好高骛远,专门向外探求,以多闻多见为学问,却不能反求诸心,因此他的言行难免有过错和悔恨,所谓的见闻恰恰助长了他好高骛远的毛病。所以孔子的话是纠正子张的毛病,并非教导子张把多闻多见当作学问。孔子曾说过:“有一类人不知道什么却凭空乱说,我不是这类人。”这就是孟子所谓“是非之心人皆有之”的意思。这句话正是要彰明德性的良知并非由见闻得来。至于孔子说“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则是专门探求见闻的细枝末节,已然是第二等的事了,所以说“知之次也”。以见闻之知为次要的知,那么首要的知是什么呢?在此可以看到圣人致知用力之处。孔子对子贡说:“赐啊,你认为我是学得多、知识广博的人吗?不是的,我的学说是以忠恕之道一以贯之的。”如果良知真的在于多闻多见,那么孔子为何要以这样的谬论欺骗子贡呢?一以贯之之道,不是致良知还能是什么呢?《易经》中说:“君子应该多反思自己以前的言语和行为,以此来存养自己的德性。”如果用意在于存养德性,那么更多地了解前人之言、过往之行,不也是存养德性吗?这正是知行合一的功夫。
所谓“好古敏求”,是爱好古人的学问,勤奋地探索心中之理。心就是天理,学就是学习此心,求就是求索此心。孟子说:“做学问的道理十分简单,只是要将放纵的心收拾起来而已。”不像后世的学者广泛记诵古人的言辞,认为这就是好古,却又念念不忘追名逐利,追逐那些外在的东西。“博学审问”,前面已经谈过了。关于“温故知新”,朱熹也认为温故属于尊德性。德性难道可以向外去探求吗?知新必然经由温故,温故了才能知新,这也证明了知行功夫并非两个。“博学而详说之”是为了“返回到简约中去”。如果没有“反约”的说法,那么“博学详说”究竟是为了什么呢?舜“好问好察”,就是以中和的方法使其心体达到“精研专一”于向往大道的心。所谓道心就是良知。君子的学问何时离开了处事作为、抛弃了论辩谈说呢?但是君子从事于处事和论说,都要遵循知行合一的功夫,这正是为了实现自己本心之良知,而并非像世人只会夸夸其谈就认为这便是知,将知和行分作两件事,然后说什么下功夫有先后次序。
【一四二】
来书云:“杨、墨之为仁义,乡愿之乱忠信,尧、舜、子之之禅让,汤、武、楚项之放伐,周公、莽、操之摄辅,谩无印证,又焉适从?且于古今事变,礼乐名物未尝考识,使国家欲兴明堂,建辟雍,制历律,草封禅,又将何所致其用乎?故《论语》曰‘生而知之’者,义理耳。若夫礼乐名物、古今事变,亦必待学而后有以验其行事之实。此则可谓定论矣。”
所喻杨、墨、乡愿、尧、舜、子之、汤、武、楚项、周公、莽、操之辨,与前舜、武之论,大略可以类推。古今事变之疑,前于良知之说,已有规矩尺度之喻,当亦无俟多赘矣。
至于明堂、辟雍诸事,似尚未容于无言者。然其说甚长,姑就吾子之言而取正焉,则吾子之惑将亦可少释矣。
夫明堂、辟雍之制,始见于《吕氏》之《月令》,汉濡之训疏。《六经》《四书》之中,未尝详及也。岂吕氏、汉儒之知,乃贤于三代之贤圣乎?齐宣之时,明堂尚有未毁,则幽、厉之世,周之明堂皆无恙也。尧、舜茅茨土阶,明堂之制未必备,而不害其为治;幽、厉之明堂,固犹文、武、成、康之旧,而无救于其乱。何邪?岂能“以不忍人之心,而行不忍人之政”,则虽茅茨土阶,固亦明堂也;以幽、厉之心,而行幽、厉之政,则虽明堂,亦暴政所自出之地邪?武帝肇讲于汉,而武后盛作于唐,其治乱何如邪?
天子之学曰辟雍,诸侯之学曰泮宫,皆象地形而为之名耳。然三代之学,其要皆所以明人伦,非以辟不辟、泮不泮为重轻也。孔子云:“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制礼作乐,必具中和之德,声为律而身为度者,然后可以语此。若夫器数之末,乐工之事,祝史之守。故曾子曰:“君子所贵乎道者三……笾豆之事,则有司存也。”尧“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其重在于“敬授人时”也。舜“在璇玑玉衡”,其重在于“以齐七政”也。是皆汲汲然以仁民之心而行其养民之政。治历明时之本,固在于此也。
羲和历数之学,皋、契未必能之也,禹、稷未必能之也,“尧舜之知而不偏物”,虽尧舜亦未必能之也。然至于今,循羲和之法而世修之,虽曲知小慧之人、星术浅陋之士,亦能推步占侯而无所忒。则是后世曲知小慧之人,反贤于禹、稷、尧、舜者邪?
封禅之说尤为不经,是乃后世佞人谀士所以求媚于其上,倡为夸侈以荡君心而靡国费。盖欺天罔人,无耻之大者,君子之所不道,司马相如之所以见讥于天下后世也。吾子乃以是为儒者所宜学,殆亦未之思邪?
夫圣人之所以为圣者,以其生而知之也。而释《论语》者曰:“‘生而知之’者,义理耳。若夫礼乐名物、古今事变,亦必待学而后有以验其行事之实。”夫礼乐名物之类,果有关于作圣之功也,而圣人亦必待学而后能知焉,则是圣人亦不可以谓之“生知”矣。谓圣人为“生知”者,专指义理而言,而不以礼乐名物之类,则是礼乐名物之类无关于作圣之功矣。圣人之所以谓之“生知”者,专指义理而不以礼乐名物之类,则是“学而知之”者,亦惟当学知此义理而已;“困而知之”者,亦惟当困知此义理而已。今学者之学圣人,于圣人之所能知者,未能“学而知之”,而顾汲汲焉求知圣人之所不能知者以为学,无乃失其所以希圣之方欤?凡此皆就吾子之所惑者而稍为之分释,未及乎拔本塞源之论也。
夫拔本塞源之论不明于天下,则天下之学圣人者,将日繁日难,斯人伦于禽兽、夷狄,而犹自以为圣人之学。吾之说虽或暂明于一时,终将冻解于西而冰坚于东,雾释于前而云滃于后,呶呶焉危困以死,而卒无救于天下之分毫也已。
夫圣人之心,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其视天下之人,无外内远近,凡有血气,皆其昆弟赤子之亲,莫不欲安全而教养之,以遂其万物一体之念。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异于圣人也,特其间于有我之私,隔于物欲之蔽,大者以小,通者以塞,人各有心,至有视其父、子、兄、弟如仇雠者。圣人有忧之,是以推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以教天下,使之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以复其心体之同然。其教之大端,则尧、舜、禹之相授受,所谓“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而其节目,则舜之命契,所谓“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五者而已。唐、虞、三代之世,教者惟以此为教,而学者惟以此为学。当是之时,人无异见,家无异习,安此者谓之圣,勉此者谓之贤,而背此者虽其启明如朱,亦谓之不肖。下至闾井田野,农、工、商、贾之贱,莫不皆有是学,而惟以成其德行为务。何者?无有闻见之杂、记诵之烦、辞章之靡滥、功利之驰逐,而但使孝其亲、弟其长、信其朋友,以复其心体之同然。是盖性分之所固有,而非有假于外者,则人亦孰不能之乎?
学校之中,惟以成德为事。而才能之异,或有长于礼乐、长于政教、长于水土播植者,则就其成德,而因使益精其能于学校之中。迨夫举德而任,则使之终身居其职而不易。用之者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视才之称否,而不以崇卑为轻重,劳逸为美恶。效用者亦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苟当其能,则终身扈于烦剧而不以为劳,安于卑琐而不以为贱。当是之时,天下之人熙熙皞皞,皆相视如一家之亲。其才质之下者,则安其农、工、商、贾之分,各勤其业,以相生相养,而无有乎希高慕外之心。其才能之异,若皋、夔、稷、契者,则出而各效其能。若一家之务,或营其衣食,或通其有无,或佣其器用,集谋并力,以求遂其仰事俯育之愿,惟恐当其事者之或怠而重己之累也。故稷勤其稼而不耻其不知教,视契之善教即己之善教也;夔司其乐而不耻于不明礼,视夷之通礼即己之通礼也。盖其心学纯明,而有以全其万物一体之仁。故其精神流贯,志气通达,而无有乎人己之分、物我之间。譬之一人之身,目视、耳听、手持、足行,以济一身之用,目不耻其无聪,而耳之所涉,目必营焉;足不耻其无执,而手之所探,足必前焉。盖其元气充同,血脉条畅,是以痒疴呼吸,感触神应,有不言而喻之妙。此圣人之学所以至易至简,易知易从,学易能而才易成者,正以大端惟在复心体之同然,而知识技能非所与论也。
三代之衰,王道熄而霸术焻;孔孟既没,圣学晦而邪说横。教者不复以此为教,而学者不复以此为学。霸者之徒,窃取先王之近似者,假之于外以内济其私己之欲,天下靡然而宗之,圣人之道遂以芜塞。相仿相效,日求所以富强之说,倾诈之谋,攻伐之计,一切欺天罔人,苟一时之得,以猎取声利之术,若管、商、苏、张之属者,至不可名数。既其久也,斗争劫夺,不胜其祸,斯人沦于禽兽、夷狄,而霸术亦有所不能行矣。
世之儒者慨然悲伤,搜猎先圣王之典章法制,而掇拾修补于煨烬之余。盖其为心,良亦欲以挽回先王之道。圣学既远,霸术之传积渍已深,虽在贤知,皆不免于习染。其所以讲明修饰,以求宣畅光复于世者,仅足以增霸者之藩篱,而圣学之门墙,遂不复可睹。于是乎有训诂之学,而传之以为名;有记诵之学,而言之以为博;有词章之学,而侈之以为丽。若是者纷纷籍籍,群起角立于天下,又不知其几家。万径千蹊,莫知所适。世之学者如入百戏之场,欢谑跳踉、骋奇斗巧、献笑争妍者,四面而竞出,前瞻后盼,应接不遑,而耳目眩瞀,精神恍惑,日夜遨游淹息其间,如病狂丧心之人,莫自知其家业之所归。时君世主亦皆昏迷颠倒于其说,而终身从事于无用之虚文,莫自知其所谓。间有觉其空疏谬妄、支离牵滞,而卓然自奋,欲以见诸行事之实者,极其所抵,亦不过为富强功利、五霸之事业而止。
圣人之学日远日晦,而功利之习愈趋愈下。其间虽尝瞽惑于佛老,而佛老之说卒亦未能有以胜其功利之心;虽又尝折衷于群儒,而群儒之论终亦未能有以破其功利之见。盖至于今,功利之毒沦浃于人之心髓,而习以成性也几千年矣。相矜以知,相轧以势,相争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声誉。其出而仕也,理钱谷者则欲兼夫兵刑,典礼乐者又欲与于铨轴,处郡县则思藩臬之高,居台谏则望宰执之要。故不能其事则不得以兼其官,不通其说则不可以要其誉:记诵之广,适以长其教也;知识之多,适以行其恶也;闻见之博,适以肆其辨也;辞章之富,适以饰其伪也。是以皋、夔、稷、契所不能兼之事,而今之初学小生皆欲通其说、究其术。其称名借号,未尝不曰“吾欲以共成天下之务”,而其诚心实意之所在,以为不如是则无以济其私而满其欲也。
呜呼!以若是之积染,以若是之心志,而又讲之以若是之学术,宜其闻吾圣人之教,而视之以为赘疣枘凿。则其以良知为未足,而谓圣人之学为无所用,亦其势有所必至矣!呜呼!士生斯世,而尚何以求圣人之学乎!尚何以论圣人之学乎!士生斯世,而欲以为学者,不亦劳苦而繁难乎!不亦拘滞而险艰乎!呜呼,可悲也已!
所幸天理之在人心,终有所不可泯,而良知之明,万古一日。则其闻吾拔本塞源之论,必有恻然而悲,戚然而痛,愤然而起,沛然若决江河,而有所不可御者矣。非夫豪杰之士,无所待而兴起者,吾谁与望乎?
【译文】
来信写道:“杨朱、墨翟看似仁义,乡愿看似忠信,尧、舜、子之的禅让,商汤、周武王、项羽的放逐杀伐,周公、王莽、曹操的辅佐摄政,这些事迹散见于史书却无从考证,该听谁的呢?况且对于从古至今的事变、礼乐名物度数都没有考察认识,如果国家要设立明堂、建立学校、制定历法乐律、进行封禅仪式,又怎能发挥作用呢?所以《论语》说的‘生而知之’,就是理和义。其他比如礼乐名物、古今事变等事,必须学习后才能知道是否可行。这已经可以认为是定论了。”
你所说的杨朱、墨翟、乡原、尧、舜、子之、商汤、周武王、项羽、周公、王莽、曹操等人的分别,与前面提到的舜和武王的事迹类似,大体上可以类推。对于古今事变的疑问,前面讨论良知之说时用了规矩与尺度的比喻,也不必再多说什么了。立明堂、建学校等事,似乎还有讨论的余地。不过真的说起恐怕很冗长,姑且就你信中所及讨论一二,多少可以解答你的疑惑。
明堂和学校的制度,最早见于《吕氏春秋》中的《月令》篇和汉儒的注疏之中。《六经》《四书》中并未提及。难道《吕氏春秋》的作者和汉儒要比三代的圣贤还贤明吗?齐宣王的时候,明堂尚未被毁,即便在周幽王、周厉王的时代,周代的明堂也完好无损。尧舜的时代,人们住着茅草屋,垒土做成台阶,明堂的制度尚未完备,但这并不妨碍天下的治理;周幽王、周厉王时期的明堂,同文王、武王、成王、康王时的一样,但对于时代的祸乱也毫无补救。为何会如此呢?这难道不是说“以仁爱之心推行仁爱之政”,即便茅草屋、土台阶也可以起到明堂的作用;以暴君之心推行暴君之政,虽然设有明堂,也不过是暴君施暴政的地方吗?汉武帝曾与大臣讨论建立明堂,武则天毁了乾元殿修建明堂,他们的时代天下是治还是乱呢?
天子的学校称为辟雍,诸侯的学校称为泮宫,都是根据地形来命名的。然而三代的学问,以彰明人伦为目的,并不先考量其样子是否像璧环,是否建在泮水边。孔子说:“人如果不仁爱,有礼的教化又能如何?人如果不仁爱,有乐的感化又能如何?”制礼作乐的人,必须具备中正平和的德性,以声为律、以身为度,才能做这类事。如果只是一些礼乐器具上的细枝末节,则是乐工和祝史的职责。所以曾子说:“君子所重视的道有三个方面……至于具体的祭祀礼仪,则由专人负责。”尧“命令羲氏、和氏遵从天道,观测推算日月星辰的运行”,他看重的是“尊敬地授予百姓天时”;舜“观测北斗七星的运行”,他看重的是“安排好七种政事”。这都是念念不忘以仁爱民众之心推行养育百姓的仁政。制定历法、明白时令的根本就在于此。
羲氏、和氏在历法和算数上的才能,皋陶和契未必有,大禹和后稷也未必有。孟子说“尧、舜的智慧并不通晓万物”,可见即使圣明如尧、舜也未必能具有所有的知识。时至今日,按照羲、和二人的历法,加上每一个朝代的修改订正,即使一知半解、小有聪明的人,甚至思想浅薄的术士,都能够正确推算节气、占卜天下。难道后世一知半解、小有聪明的人比大禹、后稷,乃至尧和舜还要贤明吗?
封禅的说法就更加荒诞不经了,这是后代阿谀奉承之徒为了在皇帝面前讨好献媚,怂恿鼓吹的迷惑君心、浪费国力的学说。这是欺天罔人,无耻之尤的行为,君子自然不屑去说。司马相如之所以被后世讥讽,便是这个原因。你却认为这是儒者们应当学习的,大概是没有仔细思考吧!
圣人之所以为圣人,是因为他们生而知之。朱熹解释《论语》时说:“生而知之的是理和义。那些礼乐名物、古今事变,也还是要学习后才能检验其是否属实。”如果礼乐名物之类是圣人成圣的功夫,圣人也必须通过学习才能知晓,那么圣人就不能说是生而知之了。说圣人是生而知之,是专指理和义的方面而言的,不包括礼乐名物之类,因此礼乐名物与圣人成圣的功夫并无关系。所谓“学而知之”,也就是学习这个理和义而已;“困而知之”也就是困勉于这个理和义而已。如今为学之人学圣人,对于圣人能知道的部分不去学习,却对于那些圣人不能知道的部分十分渴求,这不是迷失了求做圣人的方向了吗?我说的这些仅仅是就你的困惑稍加分析解释,还不是正本清源的论断。
正本清源的学说一日不彰明于天下,那么天下学习圣人的人便会一天天感到繁复艰难,甚至沦落到夷狄、禽兽的地步,还自以为是地学习圣人之学。我的学说虽然暂时彰明于天下,终究只是解一时之病,解了西边的冻,东边又结了冰,拨开前面的雾,后面又涌起了云,就算我不顾安危、喋喋不休地讲论说道,也终究不能救天下分毫。
圣人的心与天地万物为一体,他看待天下的人,没有内外远近的区别,凡有血气生命的,都是自己的兄弟子女,都会使他们安全、教养他们,以成就他万物一体的念头。天下人的心,起初与圣人之心也并无不同,只是后来夹杂了私心,为物欲所蒙蔽,大的心变而为小,通达的心转而为塞,人人均有私心,甚至将父子兄弟视为仇人。圣人对此十分担忧,故而向天下之人推行万物一体之仁的教化,使人人都能够克制私欲、去除蒙蔽,恢复心体的本然状态。圣人教化的大体精神,就是尧、舜、禹一脉相承的“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至于教化的细节,则是舜让契所规定的“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这五条而已。唐、虞,以及夏、商、周三代,教学仅仅是教这些内容,学习也仅仅是学这些内容。当时,人人的观点相同,家家的习惯相同,能自然去做这些事的人就是圣人,通过努力做到这些事的人就是贤人,违背于这些道理的人,即便像丹朱那样聪明,也不过是不肖之徒。下到田间、市井,从事农、工、商、贾的普通人,也都学习这些内容,都把成就自身的品德放在第一位。为什么呢?因为没有杂乱的见闻、烦琐的记诵、靡滥的辞章、功利的追逐,而只有孝顺双亲、友爱兄长、尊信朋友,以至于恢复心体的本然状态。这是人的天性所固有的,并非向外求得的东西,又有谁做不到呢?
学校的作用主要也是培养人的品德。人的才能各异,有的擅长礼乐,有的擅长政教,有的擅长农事,便根据他们的德性,因材施教,使他们的才干在学校里进一步提高。根据个人的德性让他们终身担任某个职务。用人者只知道同心同德,共同努力使得天下百姓安宁,只看被任用者的才能是否称职,而不以身份高低分轻重,不以职业不同分好坏。被任用者也只知道同心同德,共同努力使得天下百姓安宁,如果所在的岗位合适,即便终身辛劳也不觉得辛苦,终身从事琐碎的工作也不觉卑贱。那时,所有的人都高高兴兴,亲如一家。那些才能较低下的人,则安于农、工、商、贾的本分,各自勤于本职工作,并且相互滋养,没有羡慕、攀比的想法。那些如皋陶、夔、后稷、契之类才能各异的人,则为天下出仕当官,各尽其能。好比一个家庭的内部事务,有人负责洗衣做饭,有人负责经商买卖,有人负责制造器具,众人出谋出力,才能实现赡养父母、教养子女的愿望,所有人都怕自己无法做好承担的事务,因而都尽心尽力。所以后稷勤劳地种庄稼,不以自己不知道教化为耻,将契善于教化视作为自己善于教化;夔负责音乐,不以自己不明白礼仪为耻,将伯夷精通礼仪视作为自己精通礼仪。因为他们的心中纯粹明白,具有完备的天地万物为一体的仁德。他们的精神周流贯通,志气相互通达,并不存在他人与自己的区分、外物与自我的间隔。好比一个人的身体,眼睛能看、耳朵能听、手可以拿、脚可以走,都是为了实现整个身体的作用。眼睛不会因为不能听而感到羞耻,耳朵听到声音的时候,眼睛一定会去看;脚不会因为不能拿东西感到羞耻,手伸到的地方,脚也会跟随。这是因为人的体内元气周流全身,血脉畅通,所以痛痒呼吸都能感觉到并做出自然而然的反应,其中有不言而喻的奥妙。圣人的学问之所以最简单也最明了,容易明白也容易遵从,容易学习也容易学成,正是因为圣学的根本在于恢复心体的本然状态,相比之下学习具体的知识或技能都没什么值得说的。
夏、商、周三代下来,王道衰微,霸道盛行;孔子、孟子死后,圣学晦暗,邪说横行。教的人不教圣学,学的人不学圣学。主张霸道的人,暗地里用与三代先王相似的东西,借助外在的学问知识来满足自己的私欲,天下之人一时间都尊奉他们,圣人之道便荒废阻塞了。世人相互仿效,天天讨论富国强兵、权谋欺诈、攻城讨伐的学说,以及一切欺天罔人、只为追求一时声名利禄的技术,像管仲、商鞅、苏秦、张仪这样的人数不胜数。长此以往,人们相互争夺,祸患无穷,这些人沦为夷狄、禽兽,甚至连霸道之术都推行不下去了。
世上的儒者有感于此,搜寻过去圣王的典章法制,把未被秦始皇焚毁的书拾掇修补出来。他们的目的诚然是为了挽回先王之道。然而,圣学晦暗已经很久远,霸道之术流传影响又十分深,即使是贤明睿智的人也难免有所习染。他们宣传、修饰圣学,并希望圣学发扬光大,实际上却是增加霸道之术的影响,圣学的踪影却再也看不到了。于是产生了解释字义的训诂学,传授课程以图虚名;产生了记诵圣学的学问,满口圣人之言冒充博学;产生了填词作诗的学问,以文字铺陈华丽为美。类似的学问纷纷扰扰,在世上群起争斗,不知道有多少家!他们流派众多,不知道该听谁的。世上的学者如同进了一百场戏同时在表演的戏场,只见到欢呼跳跃、争奇斗巧、献媚取悦的戏子从四面八方涌来,前前后后,应接不暇,使得人的耳目眩晕,精神恍惚,日日夜夜都浸淫其间,就会像丧心病狂的人一样,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当时的君主也沉迷于这类学问,终身从事无用的虚文,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偶尔有人能认识到这些学说空疏荒诞、杂乱不通,于是奋发努力,想干点实事,但他们所能做到的极致,也只不过是像春秋五霸那样富国强兵的功利事业罢了。
圣人的学问日益疏远而晦暗,功利的习气却一日盛过一日。中间虽然有被佛家、道家蛊惑的人,但这两家的学问最终也无法战胜功利之心;虽然有人试图拿群儒的学说来居中调和,但群儒的学问也无法破除功利之心。时至今日,功利之心的毒害已经深入骨髓,经由习气成为人的本性已经几千年了。人们在知识上互相比较,在权势上互相倾轧,在利益上互相争夺,在技能上互相攀比,在声誉上互相竞争。那些围观的人,管理钱粮的还想兼管军事和司法,掌管礼乐的又想参与吏部的事务,在郡县做官的又想到省里做大官,位居监察之职的又垂涎着宰相的位置。原本没有某方面才能的人理应不能兼任这方面的官职,不知道某方面理论的人理应不能获得相应的名誉,而实际的情况却是:擅长记诵,正助长了他们的傲慢;知识丰富,正促使他们为恶;见闻广博,却使得他们肆意诡辩;文采富丽,正掩饰了他们的虚伪。所以皋陶、夔、后稷、契都不能兼任的事,而今天初学的小孩儿却都想通晓各种理论、探究各种方法。他们打出的名号都是“我想要完成天下人共同的事业”,他们的真实想法却是,不知道这些学问恐怕就不能满足自己的欲望。
唉!在这样的积习影响下,存有着这样的心志,又讲求这样的学问,当他们听到我说圣人的教诲时,当然视为累赘和迂腐的学问。他们认为良知没什么可说的,圣人的学说没什么用处,这也是时势的必然啊!唉!生在这样的时代还要怎么探求圣人的学问呢!还要怎么谈论圣人的学问呢!生在这样一个时代却还想做学问的人,不是十分繁杂、困难吗!不是十分痛苦、艰险吗!唉,太可悲了!
万幸的是天理自在人心,终究不会泯灭,良知的光明即便历经万古也不会变化。所以听了我的正本清源的论述,有识之士必当悲伤痛苦,奋然而起,就像决口的江河难以抵御。如果没有天下间豪杰之士的到来,我还能寄望于谁呢?
启问道通书
【一四三】
吴、曾两生至,备道道通恳切为道之意,殊慰相念。若道通,真可谓笃信好学者矣。忧病中会,不能与两生细论,然两生亦自有志向肯用功者,每见辄觉有进。在区区诚不能无负于两生之远来,在两生则亦庶几无负其远来之意矣。临别以此册致道通意,请书数语。荒愦无可言者,辄以道通来书中所问数节,略于转语奉酬。草草殊不详细,两生当亦自能口悉也。
来书云:“日用工夫只是立志,近来于先生诲言时时体验,愈益明白。然于朋友不能一时相离,若得朋友讲习,则此志才精健阔大,才有生意。若三五日不得朋友相讲,便觉微弱,遇事便会困,亦时会忘。乃今无朋友相讲之日,还只静坐,或看书,或游衍经行,凡寓目措身,悉取以培养此志,颇觉意思和适。然终不如朋友讲聚,精神流动,生意更多也。离群索居之人,当更有何法以处之?”
此段足验道通日用工夫所得。工夫大略亦只是如此用,只要无间断,到得纯熟后,意思又自不同矣。大抵吾人为学,紧要大头脑,只是立志。所谓困、忘之病,亦只是志欠真切。今好色之人,未尝病于困忘,只是一真切耳。自家痛痒自家须会知得,自家须会搔摩得。既自知得痛痒,自家须不能不搔摩得,佛家谓之“方便法门”。须是自家调停斟酌,他人总难与力,亦更无别法可设也。
【译文】
吴、曾两位年轻人到我这儿来,向我详细说明了你恳切求道的心意,令我十分欣慰。像你这样的人,真可以说是笃信好学的学生。我正为家父守丧,心情抑郁,未能与两位年轻人详谈,但他们也是有志向、能用功的人,每次见到都有所长进。于我而言,实在不能辜负两位远道而来的诚意;对两位而言,或许也没有辜负自己远道而来的心意。临别之时,他们以此书来转达对你的致意,要我写几句话。我此时脑袋糊涂,没太多想说的,就只好对你信中提到的几个问题略加解释,算是有一个交代。草草数语,不甚详细,他们两位会向你亲口转达的。
来信写道:“先生平日教诲:‘平时用功只是立志’,近来时时对此加以体会验证,想得更加明白。然而我却不能一时一刻离开朋友,如果有朋友互相讨论讲习,志向便会强盛宏大,才会生气勃勃。如果三五天不和朋友们讨论讲习,便会觉得志向微弱,遇到事情就会困惑,有时甚至忘记了志向。如今没有朋友讨论讲习的日子,我就静坐沉思,或者看看书,或者到处走走,举手投足之间,都不忘记培养心志,深感心态平和舒适。但终究不如与朋友讲学时的精神奔流来得更有生意。离群索居之人,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可以维持志向?”
这段话充分验证了你平日功夫的收获。功夫大体上也就是如此,只要不间断,等到纯熟之后,自然会有所不同。一般而言,我们做学问最重要的就是立志,你所说的困惑、遗忘的毛病也只是志向还不真切。比如好色之徒,从来就没有困惑、遗忘的毛病,就是因为好色的欲念真切得很。自己的痛痒只有靠自己才能知道,靠自己去挠痒按摩。既然知道自己的痛痒,也就不得不挠痒按摩了,佛家所说的“方便法门”正是这个意思。必须自己考虑斟酌,别人很难帮得上忙,也没有别的方法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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