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本书终曲、
大约是某个秋天。
吃过晚饭,并非倒了一杯热水,在自家阳台上找了个小凳子坐下。
这是一幢5层高的新楼,并非家住在第四层的最西边。
夕阳西下,天正黄昏。
并非最近几乎每天都要在黄昏的时候倒杯水在阳台上这样地坐着。
然后他慢慢地把自己的心灵从这个四楼的阳台上飞离出去,在天空中高高地俯瞰着自己和自己周围的一切。
他在寻找生命的意义。
并非带着自己的眼睛和大脑,在5层楼楼顶的斜上方,俯瞰着阳台上的并非。
那是个14、5岁的少年,在自家阳台上捧着个茶杯呆呆地坐在一把小椅子上。
楼下走过大双,吹着口哨,无比地轻松惬意。
大双大约比并非大7、8岁。
大双大约现在正有着比较好的工作罢。并非在空中想。
大双并没有考上大学,去技校学了汽车修理。
前次的工作,并不理想,听说最近这次找对人了,还不错。
这个大院是所中学。
并非就在这所中学读书。
中学的大操场是个中型足球场。
大操场的角落里,似乎隐约传来很沉闷的砰砰声。
那是小朱。
小朱每天清晨和黄昏都要习练武功,习练的方法就是用手臂来回去打一颗大树的主干。
小朱应该快30岁了吧。总之是比并非大十多岁的。
并非不相信时间一定能令人成长,最初主要就是小朱和大双两个人给他留下的印象。
他们好像永远也长不大,30岁的人,看起来跟孩子一样。
做好事时是那么地天真无邪,做坏事时依然也是那么地天真无邪。
并非能够很快地把他们剩下来的几十年的生活全描述下来。
空中的并非看见,阳台上的并非似乎动了动,大约是喝了一口水。
中学的小操场,是几个水泥地的篮球场。
八十多岁的龚老头最喜欢黄昏的时候在这里用粉笔在水泥地上作画,旁边经常围着三两个小孩,煞有介事地蹲在旁边指指点点。
龚老头晚上在家里也是辛苦作画的。
家里他画过的作品,跟废报纸一样一叠叠四处地摞着。
他被人们牢记的名言是“我还在学习,我93岁出成绩”。
并非时常觉得龚老头的一生是充实的。
龚老头住的是那个老三层楼一楼的顶东头。
一楼的几家住户,公用着一家厨房。
龚老头的老伴,龚妈妈,此刻正在厨房里坐着。
只是极少有人知道龚妈妈正坐在吕老头的膝盖上。
吕老头应该是家世不错的,因为他在抗战时期是日本翻译官。
那个时候会日文的,应该都还不错。
吕老头住在学校西南方向的“八大家”,八大家邻接着一个鱼塘,每年冬天学校都会把鱼塘里的水抽干,把鱼尽数捞起分给老师们回家过年。
吕老头的儿子叫吕梁壁,人们通常都叫他梁壁。
梁壁现在正在鱼塘边念英语。
梁壁继承了吕老头的聪明勤奋,考上了北大的英语系,这实在是个了不起的成绩。
可惜梁壁在北大才上了半年学,竟然退学回来了。
学校说是,因为异性感情的原因,梁壁疯掉了,现在已经不能正常地学习和生活。
大家并不能经常见到梁壁。
偶尔见到他的时候,他都是在念英语。
等待着他的,也将是一生。
夕阳还在西沉。
余晖照着大地。
生命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
一楼的范老师家里又传出了打老婆的动静。
范老师经常打老婆,而且打得很凶。
谁去劝呢他就对谁凶,所以早就已经完全没有人去管他家的闲事了。
范老师的老婆也往往并不敢跟学校里的其他人聊天,所以这个家庭竟然在中学的院子里过着与人隔绝的生活。
并非从来不知道这个范老师是教什么课的。
好在这样的老师并不多。
中学近两年扩建了,做了新的教学楼,原来的老教室,现在是办公室。
早就过了下班的时候了,陶老师还在办公室里没有走。
陶老师是并非的班主任,才50岁上下的年纪,竟然已经满头白发。
并非一直都认同她是一位尽心尽力的老师。
这个中学已经连续好几年没有出过大学生了。
附近这整个大的行政区,也都好几年没有出过大学生了。
最近这个行政区要评比重点中学,哪个中学出了一个大学生,哪个中学就极有可能被评为区重点中学。
所以学校的曾校长,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陶老师身上,
而陶老师也知道,这几乎是她有生之年创造成绩的最后机会了。
这是陶老师和曾校长统一的追求。
曾校长最不喜欢的老师是教数学的夏老师。
夏老师是前两个月才转到中学来的,据说他在这个中学只呆一年,就会高升到区教委或是市教委里任职。
夏老师生性孤傲,总是一副把谁都不放在眼里的样子。
这样的人,通常都不招人喜欢。
校长自然更是不喜欢他。
夏老师现在正教并非年级的数学。
尽管夏老师曾在教室里对着全班大声表扬“全校只有并非是我的学生”,并非也是一样地不喜欢他。
他的目中无人的表扬,置同班同学于何地?置学校同仁于何地?
但是有些人,是不理会别人怎么想的,他就这样按着自己的想法活下去就行了。
夏老师很明显就是这种人。
夏老师住在老三层的一楼。
此刻他正在自己的单间里,给中国著名数学家苏步青先生写信。
夏老师跟中国的知识界名流,如苏步青先生,费孝通先生等等,都是时常有书信往来的。
曾校长在这个中学实现了他自己人生的顶峰。而这位比他年轻十岁的夏老师正在过着的生活,也许确实并不是曾校长所能够想象的。
这里包含着不同人的不同什么东西?
理想?奋斗?更高的成就和声誉?
然而并非似乎并没有看出他们之间有什么区别。
人们常说,不想当元帅的兵不是个好兵。
但是很明显,在并非眼里,元帅和士兵并没有区别。
夕阳还在西沉。
余晖照着大地。
生命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
夏老师的隔壁,住着喻老师。
喻老师此刻正在认真地学习的法文。
喻老师是并非的语文老师,年轻、英俊。
他现在努力学习法文,是因为他女朋友去了法国,让他也考过去。
并非知道,这也是个在这个学校呆不久的老师。
不知道令人如此奔波的,是不是爱情。
爱情,作为一个具有神秘色彩的词,大约只能是年轻人特有的东西。
爱情,就是性生活和家庭生活均未成熟体验的时候在两个人之间产生的相互爱慕。
此时的未成熟人,可以把这份爱慕,无限升华。
而等性生活和家庭生活都习以为常的时候,通常人们只会发现,一个屋檐下生活好难。
这些,看看周围人的生活就知道了。
所以并非一直认为,通常人的爱情,就是一种错觉。
真正的爱情,毫无夸张的、毫无瑕疵的爱情,世上一定有,只是很难遇到。
那是怎样的一种超过太阳的温度和亮度的恒久的能量啊.......
想到爱情,让并非不禁想到去看看学校的大操场,就是小朱习武的那个大操场。
有两位热恋中的老师,几乎在每个晴日的黄昏,他们都会在大操场上并排躺着看天空。
有时候,他们也在草地上拥着翻滚撕闹。
这两位老师都姓王,都是教地理的。
无疑,他们是一对热恋中的男女。
不知道什么情况,女王老师一调到这个学校来,就跟男王老师突然地熊熊燃烧起来。
学校的大操场上从此经常出现他俩成双成对的身影。
老人们总是远远地看着他们,摇头叹气,认为非常有伤风化。
并非一边恭喜着他们的快乐,一边祝福着他们永远不会被对方伤害。
青春就是被用来燃烧的,请尽情挥霍吧。
只是青春这种燃料,毕竟烧不多久。
要想有更持久的能量,是需要完全不同的材料的。
并非相信爱情,但是确实不相信自己能看到。
因为实在是太稀有了。
夕阳还在西沉。
余晖照着大地。
生命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
远远看去,周老师正垂着头,从校门口走进来。
从今年开始,他在学校里一直就是这么垂着头进进出出了。
周老师的老伴,很多年前就瘫痪了。
周老师一直都忍受着寂寞,好好地照料她,直到现在他已经六十多岁。
然后大家今年才知道,周老师在外面有个二十岁的相好。
现在呢,周老师的儿女们认为自己的父亲的生活作风有问题,都不愿意理他了。
而周老师,自己已经搬到校外去住,但是每天早上和晚上都会送两顿饭来给自己的老伴。
周老师已经走过老三层,正往新五层走过来。
从他始终低垂的头看上去,他显然不愿意跟任何人说话。
而他的老伴,此刻正坐在大衣柜前面的轮椅上,借着夕阳的余晖,静静地注视着镜子中的自己。
她撇了一眼墙上的钟,知道她的丈夫将跟往常一样,很快就会敲门了。
她不知道,这种生活哪天是个头。
她也不知道,这究竟是谁的错。
并非认为这实在是个悲剧。
每个人都是受害者,包括那位二十岁的女孩。
也没有人知道这究竟是谁的错。
没有人。
很多很多事情都是这样。
看见周老师已经走入新五层的二单元门洞,并非难免一声叹息。
周老师家就住一楼,他很快就要见到他的老伴了。
他每天坚持着这样的送餐,恐怕也是为了减少良心的谴责罢。
他得到了他想得到的生活,同时也正在为此付出代价。
生活就是这样,无论晴天雨天,我们都要在路上。
关键的是,这条路上还有很多人。
其中有一些人,正在看着你,对你指指点点。
即便生活在大路上的压力更大,也还是应该活到大路上。
如果你选择一条没有人的路,静静地躲起来,恐怕就会失去人的本味。
空中突然响起大喇叭的音乐声。
那是新五层南面的变压器厂发出来的。
他每天早中晚有三个时段,要播出一些音乐或者一些厂内新闻或者一些励志文章。
变压器厂原本是个死气沉沉的、长年亏损的企业,去年换了新厂长之后,才开始活跃起来,也才有了这空中的大喇叭音乐。
经过新厂长的一系列改革,变压器厂已经扭亏为盈,全厂上下,一片欣欣向荣的气象。
不过这两天大喇叭播出的内容,有些特殊。
这两天,大喇叭都是说“新厂长作风败坏、贪污行贿已经依法逮捕”的消息,并播放工会主席的讲话录音。
并非想,大约这都是正常的罢。
老实的难免继续亏损。
灵活的难免坐牢。
又是这样的年代,有人捅一捅,就进去了。
并非对此显得有些麻木。
并非脑袋里还在回荡着刚才的“人的本味”。
如果你选择一条没有人的路,静静地躲起来,恐怕就会失去人的本味。
到底什么是人的本味?
也许是个不存在的东西。
也许你只需要做到“在不伤害别人的情况下让自己过得幸福”,就行了。
想到这里,并非把眼光移向学校的东南角。
这里的一个简易平房里,住着一家人。
一家四口人。
父亲,儿子,媳妇和孙子。
夕阳落尽,大地开始显得有些昏暗。
这家人已经点起了灯。
一家人正在灯下吃晚餐,有说有笑的,显得其乐融融。
尽管简易平房显得粗糙破烂,但在温和灯光的映衬下,却显出莫名的幸福祥和。
从这里,你完全看不出来,那个刚满三岁的孙子,其实是那个斑白头发的父亲和年轻的媳妇生的。
而四个人中笑得最憨的那个身材瘦小的儿子,显得明显有点智力障碍。
这家人,几乎跟住在附近的所有人都不说话。
但是几乎附近的所有人,都知道这家人的事情。
并非想,他们应该完全可以获得这样幸福的生活的罢。
现在的生活方式,正是最好地解决问题的方式,难道不是吗?
在他们这个相对封闭的环境中,只要他们自己每个人都觉得幸福,别人还有什么可以指责的呢?
夕阳已经落尽,大地迅速地昏暗下去。
学校大门外的北边,有一栋灯泡厂的宿舍楼。
今天这里鞭炮声不绝。
武师傅今天去世了。
昨天他老婆还在逢人就说这个武师傅“怎么还不死啊,拖死人了”,今天正在屋里哭得死去活来。
武师傅酒精中毒,死于肝癌。
这附近只有两个人是比较著名的酒精中毒症患者。
除了武师傅,另一位就是并非的父亲。
并非的父亲此刻已经酒后,就在阳台上的并非的身后那间房里躺着,戴着老花眼镜正看着《唐宋词选》。
并非知道,他父亲也迟早将死于肝癌。
医生十年前就告诉他父亲绝对不能再饮酒了。
所以家里成天就是因为酒的事情吵架。
并非对这些表现得很冷漠。
他认为他来到这户人家做儿子,只是一种巧合。
而他父母作为自己的父母,当然也只是一种巧合。
此外,大家其实没有太多联系。
大家作为生命,都是独立的,也都要首当其冲地独自对自己的生命负责。
并非并不是诋毁并轻视自己的父母,他也绝对尊重自己父母并感谢他们的养育和关爱。
他只是觉得,事情就是这样的,不必添加更多的不必要的色彩。
他不生在这家,就生在那家,或者,哪家都不在。
只是现在已经在了。
至于究竟在哪里,其实并不重要。
并非以后也会一样地养育和关爱自己的孩子,但是等孩子成人以后,他和他的孩子就并不特殊相关了。
变压器厂的大喇叭停止播音了,四周一下显得异常安静。
学校里的路灯也亮了起来。
阳台上的并非,突然喝了口水,然后站起身,返身回屋。
空中的并非,也迅速地飞了回去。
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明天的这个时候,并非还会出现在阳台上。
还有很多事情,都不是今天一天能做完的。
后来,并非从这个学校的上空,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他不仅可以随意穿越空间,还可以随意穿越时间,古往今来的所有事情,都可以在他脑子里重放。
从未发生过的事情,也可以在他脑子里随意播放。
每次做完这样的“旅行”,并非都发现自己的心灵更悠远、更博大、更接近人间真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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