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第四场 奥本尼公爵府前的院子
肯特化装上
肯特 我已经完全隐去我的本来面目，要是我能够把我的语音也完全改变过来，那么我的一片苦心，也许可以达到目的。
被放逐的肯特啊，要是你顶着一身罪名，还依然能够尽你的忠心，那么总有一天，对你所爱戴的主人会大有用处的。
【肯特变容换装，重新回到李尔身边。
肯特的变容换装，意味着他已经开始“变形”了。熟悉《威尼斯商人》的读者都知道，“变形”意味着通往死神之路。
他的“语音”还没变，就是说他的“内心”还没变。他在这条通往冥界的道路上，依然走着他的老路。】
内号角声。李尔、众骑士及侍从等上
李尔 我一刻也不能等待，快去叫他们拿出饭来。（一侍从下）
啊！你是什么？
【“我一刻也不能等待”——李尔与大女儿之间的关系叫“想象界”。这是一种“亲子关系”。就是欲望必须得到即时性的满足，就像孩子对妈妈的需要，妈妈必须立刻出现。或者，体验过失恋之痛的人就会明白这种“欲望的即时性满足”是什么。
他叫人“拿饭来”，说的就是猎狗们吃掉他的“那顿饭”。】
肯特 我是一个人，大爷。
李尔 你是干什么的？你来见我有什么事？
肯特 您瞧我像干什么的，我就是干什么的；
谁要是信任我，我愿意尽忠服侍他；
谁要是居心正直，我愿意爱他；
谁要是聪明而不爱多说话，我愿意跟他来往；
我害怕法官；
逼不得已的时候，我也会跟人家打架；
我不吃鱼。
【这便是“肯特自述”：
他是一个奴隶，主人觉得他适合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主人要是依靠他，他就尽忠让主人依靠；他是有智慧且话不多的人，因为他是主人的心腹；他就是主人的一条狗，必要时就会为主人而战；他不吃鱼，这是他的脾气和不可更改的习俗，（天主教徒周五要吃鱼，纪念耶稣“五饼二鱼”的神迹，肯特是新教徒，不守这教规）。
换言之，这是个残疾人。所以当李尔第一眼看见换容变装之后的肯特时，脱口而出“啊！你是什么？”而不是“你是什么人？”因为李尔看见的不是一个健全的人，只是一个残疾人。尼采就看懂了这句台词的意思，他说他走在大街上，看到的都是残疾人。这里是一张嘴，这里是一双手，或者一只鼻子，总之都是一些功能性的存在。】
李尔 你究竟是什么人？
肯特 一个心肠非常正直的汉子，而且像国王一样穷。
李尔 要是你这做臣民的，也像那个做国王的一样穷，那么你也可以算得真穷了。你要什么？
【李尔问“你到底是谁”，肯特回答两点：人品正直，和“穷”。“人品正直刚猛”是肯特的自我定位，这一点不用多说。“穷”就是“死人”或者属于“冥界”的特性了。
肯特刚刚被阉割掉了他的爵位、财产，甚至没有了名字，他现在就是一个没有名字的空洞。肯特俏皮地说他“像国王一样穷”，因为国王把一切都给了两个女儿，自己只留下一个“国王”的空名。肯特的变形就是李尔的变形的镜像反映，正如李尔对肯特的判决也落到了他自己的头上，他俩都是“遭到处罚的该隐”，神在他俩面前盛怒而去，他俩都要在旷野里漂泊，都离死不远了。这就是“穷”的含义。】
肯特 就要讨个差事。
李尔 你想替谁做事？
肯特 替您。
李尔 你认识我吗？
肯特 不，大爷，可是在您的神气之间，有一种什么力量，使我愿意叫您做我的主人。
李尔 是什么力量？
肯特 一种天生的威严。
【这一段极精彩。李尔问“你认识我吗”，肯特说“不认识”，但“一种天生的威严”让肯特想让李尔做他的主人。
让我们对比一下：考狄利娅完全认识李尔的处境（就是“三选一”的处境），并按照她nothing的法则，一点不多、一点不少地“爱”着李尔。而肯特只凭着李尔荣耀的外表服侍他。他确实“不认识”李尔的本质处境。（说句题外话，保罗说“那凭外表不凭内心论断人的人”，说的就是肯特。看莎剧就是要训练我们的“戏剧之眼”，就是不凭着肉眼所见判断人，而是要超越视觉，看到肉眼看不到的人的处境和难题）。
路德说过有“两个基督”，一个是“荣耀的基督”，一个是“受难的基督”。肯特和绝大多数人一样只认识“荣耀的基督”；路德说他只爱“受难的基督”，就是身处困境中的基督，矛盾的基督，无路可走的孤独的基督。就是在十字架上叫喊“上帝啊，我的上帝，为什么连你也遗弃我”的基督。
路德的“两个基督”，是深入理解肯特这个角色的钥匙。我觉得《李尔王》最精彩的地方，就是对肯特、爱德加、葛罗斯特这些“大好人”的无情揭露。】
李尔 你会做些什么事？
肯特 我会保守秘密，我会骑马，我会跑路，我会把一个复杂的故事讲得乱七八糟，我会老老实实传一个简单的口信。凡是普通人能够做的事情，我都可以做，我的最大的好处是勤劳。
【肯特说的都是奴隶的美德。这确实是美德。因为绝大多数的奴隶（也就是我们之中的绝大多数人）总是抱怨他的主人，而不是像肯特那样服从。】
李尔 你年纪多大了？
肯特 大爷，说我年轻吧，我已经不至于因为一个女人美妙的歌喉而害相思；说我年老吧，也不会因为她那点小小的好处就着了她的道。我已经活过四十八个年头了。
【“为一个女人美妙的歌喉而害相思”说的是塞壬用美妙的歌喉诱惑尤利西斯。48岁情欲的烈火已经衰弱成小火了。
“小小好处”，原文anything的thing意指阴道。所以中译本把这句话译为“着了她的道”。
我喜欢这句台词。饱满，有趣。】
李尔 跟着我吧，你可以替我做事。要是我在吃过晚饭后，还是这样欢喜你，那我就不会把你撵走。
喂！饭呢？拿饭来！我的孩子呢？我的傻瓜呢？你去叫我的傻瓜来。（一侍从下）
【“我在吃过晚饭后还是这样喜欢你，那我就不会把你撵走”——“吃过晚饭”就是我们一直说的那顿饭，就是李尔被当做祭品献祭给月亮女神的饭。那么吃过这顿饭之后的李尔就是死人了，这件事发生在第五幕结尾，到那个时候李尔将会告诉肯特，他会不会把肯特撵走。
“喂！饭呢？拿饭来！我的孩子呢？我的傻瓜呢？你去叫我的傻瓜来”——这是一句梦话。如果我以释梦的眼光审读这句话，就会看到这句话里并列陈列着——“那顿饭”、“我的孩子”和“我的傻瓜”三个信息。释梦的经验告诉我，这三个东西之间不是简单地排列，而是有内在关系的。这层关系第五幕结尾揭晓。】
奥斯华德上
李尔 喂，喂，我的女儿呢？
奥斯华德 对不起——（下）
李尔 这家伙怎么说？叫那蠢东西回来。（一骑士下）
喂，我的傻瓜呢？全都睡着了吗？
【这是李尔第二次叫“我的傻瓜呢”，后面还有一次。
“全都睡着了吗”——这句话在全剧中也出现过三次，每次都是以这种看似“废话”和有点莫名其妙的方式出现的，这是作者埋下的谜语。
这个典故出自《马太福音》，耶稣被捕前在客西马尼园祷告，门徒们不堪疲倦都睡着了。耶稣三次叫醒门徒，然而每一次之后门徒们又睡去了。
作者用这个典故，就是提醒我们观众“要警醒啊”，不要像耶稣身边的门徒一样睡去，要看懂这部剧的深意啊！】
骑士重上
李尔 怎么！那个狗杂种呢？
骑士 陛下，他说公主有病。
李尔 我叫他回来那奴才为什么不回来？
骑士 陛下，他直截了当回答我说，他不乐意。
李尔 他不乐意？
骑士 陛下，我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可是照我看起来，他们对待您的礼貌，已经不像往日那样殷勤了。不止一般仆人，连公爵和您的女儿对您也冷淡多了。
李尔 啊！有这种事？
骑士 陛下，我若说了错话，请您恕罪。我是职责所在，不能眼见着王上被人欺负还保持沉默。
李尔 你不过向我提起一件我自己已经感觉到的事。我近来也觉得他们对我的态度有点儿冷淡，可是我总以为那是我自己多心，不愿断定是他们有意怠慢。我还要仔细观察观察他们的举止。可是我的傻瓜呢？我这两天没有看见他了。
骑士 陛下，自从小公主去了法国，这傻瓜已经憔悴了许多。
【这是第三次叫“我的傻瓜呢”。
“我这两天没有看见他了”——李尔和傻瓜分离了两天，第三天重新相见。这个谜语我也到第四幕结尾揭晓吧。
“自从小公主去了法国，这傻瓜……”——这句台词把“傻瓜”和“小公主到法国去”这件事联系在一起。他俩到底啥关系？第四幕结尾讲。】
李尔 别再提那句话了，我也注意到他这种情形。
你去对我的女儿说，我要跟她说话。（一侍从下）
你去叫我的傻瓜来。（另一侍从下）
【这次李尔派人把傻瓜领来。这傻瓜出场好大的排场。《威尼斯商人》第二幕第五场，夏洛克叫了三次“杰西卡”，然后朗斯洛特一叫就叫出来了。——和这里的情况完全一致。】
奥斯华德重上
李尔 啊！你，大爷，你过来，大爷。你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吗，大爷？
【李尔叫这个狗奴才“大爷”，貌似故意戏虐，其实恰恰说出了他现在处境的实情。他是高纳瑞家里的寄居者，高纳瑞就是他的“主人”。那么“主人家的狗”对客人而言也是主人。】
奥斯华德 我们夫人的父亲。
李尔 “我们夫人的父亲”！我们大爷的奴才！好大胆的狗！你这奴才！你这狗东西！
奥斯华德 对不起，我不是狗。
【他就是狗。但不是李尔的狗，他是高纳瑞的狗，肯特才是李尔的狗。】
李尔 你敢当面跟我顶嘴瞪眼吗，你这混蛋!（打奥斯华德）
奥斯华德 您不能打我。
肯特 我也不能踢你吗，你这踢皮球的下贱东西？（自后踢奥斯华德倒地）
【肯特按照踢狗的方式踢他，用行为给角色画像。】
李尔 谢谢你，好小子。你帮了我，我喜欢你。
肯特 来，朋友，站起来，给我滚吧！我要教训教训你，让你知道尊卑上下的分别。去！去！你还想用你蠢笨的身体在地上打滚，丈量土地吗？滚！你难道不懂得厉害吗？去。（将奥斯华德推出）
李尔 我的好小子，谢谢你；这是雇佣你的定金。（以钱给肯特）
【肯特叫奥斯华德“朋友”也不是胡叫的，他俩就是一回事，都是主人的狗。
“李尔付钱给肯特”——“付钱”在莎剧里，意味着请一位使者带领他去冥界。在这里，肯特就是这位使者。“钱”就是“生命”或“生命力”，确切地说是我们把“生命”折换成“钱”，所以付出“钱”就是交出自己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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