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第四场（2）

第一幕 第四场（2）

弄人上

弄人  让我也把他雇下来。这是我的鸡头帽。（脱下帽子给肯特）

李尔  啊，我的鬼精灵，你好吗？

【弄人出场的第一句话：“让我也把他（肯特）雇下来”。这当然不是没话找话乱讲的，它的意思是，肯特不只是受雇于李尔，他也为弄人做事。

弄人把帽子给肯特，“帽子”就是“角色”，这个举动意味着这两个角色有关系。而我们知道，弄人和考狄利娅“有关系”。我们马上就可以看到，肯特——弄人——考狄利娅三人之间有关系。

李尔见到弄人，语气里充满了热情。他叫弄人“鬼精灵”，表面上是一句喜爱的昵称，可是我们马上就会看到，这个弄人确实不是人，他就是来自彼岸的“精灵”。】

弄人  喂，你还是戴上我的鸡头帽吧。

李尔  为什么，孩子？

弄人  为什么？因为他站在失势的人一边。

（对肯特）要是你不会看风向，把你的笑脸迎上去，你就会吞下一口冷气的。喏，接过我的帽子。

嘿，这家伙撵走了两个女儿，祝福了第三个——虽然这不是他的本意。

你既跟随他，就一定要戴上我的鸡头帽。

（对李尔）啊，老伯伯！但愿我有两顶鸡头帽，再有两个女儿！

李尔  为什么，我的孩子？

弄人  要是我把我的家产一起给了她们，我自己还可以留下两顶鸡头帽。我这儿有一顶，再去向你的女儿们讨一顶戴戴吧。

【1，肯特不识时务，帮助了一个失势的老王，所以他是一个傻瓜。所以弄人把傻子的鸡头帽给肯特。

2，弄人说，李尔“撵走他的前两个女儿，祝福第三个女儿——但不是他的本意”——这是弄人对李尔分国一事的解释，表面上看完全是说反了。其中的道理是这样的：

李尔把国土分给了大姐二姐，非但没有得到大姐二姐，反而会因此失去大姐二姐。他把三姐撵走了，非但不是撵走了三姐，反倒成全了三姐的本意。因为他正是按照三姐nothing的法则，一步一步地走出大姐二姐，走向三姐。

李尔的本意只是人的本意，但事情是照着神的本意进行的。

3，弄人说他有“两顶傻瓜戴的鸡头帽”，他就是傻瓜所以有一顶，李尔是另一个傻瓜，他将从他的两个女儿那里讨到一顶“傻瓜帽”。太辛辣了！】

李尔  嘿，你留心着鞭子。

弄人  真理是一条公狗，必须关在狗窝里。公狗必须用鞭子赶出屋子，母狗娘娘则不妨待在火炉边散发臭味。

李尔  简直是揭我的疮疤！

【“真理是一条公狗”——“拥有真理的公狗”就是弄人的自我比喻，“母狗娘娘”就是高纳瑞和里根。当主人和他的朋友们聚会的时候，“真理公狗”把尿尿在壁炉里，所以被用鞭子赶出房子，而“母狗娘娘”还可以留在房子里。】

弄人  （向肯特）喂，让我教你一段话。

李尔  教吧。

【注意这个对话的模式：弄人对肯特说，“让我教你怎样对李尔说话”，然后说出来的话都是对李尔说的。熟悉《出埃及记》的读者就会意识到，这是《出埃及记》里，亚伦代替摩西在以色列会众前面说话的模式：神晓谕摩西，然后通过亚伦之口讲给以色列人。

换言之，弄人就是摩西，说的都是来自天国的话语，很难懂。他的脸上还盖着帕子，面目不向世人显露。肯特就是摩西的哥哥亚伦，负责翻译摩西的话语，然后传播给以色列人。

莎士比亚把弄人比作摩西还是让人很吃惊的。但不理解到这一高度，就没理解这部戏的用心。】

弄人  听着，老伯伯——

多积财，少摆阔，

耳多听，话少说。

少放款，多借债，

走路不如骑马快。

三言之中信一语，

多掷骰子少下注。

莫饮酒，莫嫖妓，

呆在家中把门闭。

会打算的占便宜，

不会打算叹口气。

肯特  傻瓜，这些话一点意思也没有。

弄人  那可不就像免费律师讲的话，您也没有付钱哪。老伯伯，“没有”这玩意儿有什么用？

李尔  啊，没用，孩子。没有只能变出没有。

弄人  （向肯特）请你告诉他，“没有”就是他的土地的地租。他不肯相信一个傻瓜嘴里的话。

李尔  好尖酸的傻瓜！

【弄人唱了一支歌谣，肯特是有知识的人，觉得没啥意思。弄人告诉他，因为你没有向律师付费，所以律师跟你在兜圈子，没说要点。换言之，想要进入天国必须付出巨大的代价。按照《威尼斯商人》里铅盒子上的刻辞的说法：“凡选我者，必须付出他的一切”！

这也就是这部戏里多次出现的“付钱”这个细节的含义。

然后弄人向李尔提出一个问题：“没有nothing这玩意有什么用？”李尔回答说“没用，nothing只能变出nothing。”这就是李尔糊涂的地方，他看不出nothing是进入天国的通道这一指向。

然后弄人又扭过头对肯特讲“什么是无”，让肯特去告诉李尔。就像摩西不直接对以色列人说话，他只跟亚伦说，让亚伦对以色列会众说话。

“无”就是他的土地的地租。——这句话很难懂，也很重要。它的意思是这样的：李尔把他的国土分给了两个女儿，他本以为这是抓住了“有”things。可是这件事恰恰让两个女儿把他原本拥有的东西清空了，他得到的就是“无”——这个宝贵的“地租”！

这个深刻的道理肯特和李尔王现在还不懂。与其说这个“无”是大姐二姐剥夺和阉割李尔王的结果，还不如说是三姐的“无的法则”正在工作。

弄人出场后，嬉笑怒骂，大开大合，他后面的戏还很精彩呢，上述段落可以算作弄人出场的开场白。内容的主题就是在讲“无”。我们知道，“无”nothing就是考狄利娅的名字，这些话本应就是考狄利娅说的话。——我还是直接说出谜底吧，我本来打算在第四幕结尾再揭晓莎士比亚在本剧中隐藏的最大的一个谜语：

这个弄人就是考狄利娅的化身。她表面上离开了李尔王，但其实她像上帝一样地一直陪伴在李尔王身边。

我们知道，在第一场大戏里，所有角色都出场了，唯一的例外是弄人。现在我们知道原因了，因为考狄利娅在场上，所以弄人没有出场。然后考狄利娅远嫁法兰西（她跟法兰西王去了彼岸），但她化身为弄人，三天之后在李尔身边现身了。（在《出埃及记》里，摩西跟法老说：“请容我们出去，走三天的路程，去拜我们的神”。——现在我们清楚了，李尔说他两天没见“我的傻瓜”了，说的就是摩西这句话里说的以色列人要走三天的路程去拜见的这位神）。

还有，在第四幕的结尾，弄人用马车载着李尔到多佛去，然后考狄利娅就在多佛登陆，再次返回此岸了。这时我们会发现，弄人这个角色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任何一句台词里都没有任何交待。因为考狄利娅回来了。

我再多说一句。想要听一次就理解了《李尔王》的深刻与伟大是不可能的。正如圣经不可能读一遍懂。《李尔王》的编剧极为深刻、极为精巧，即使是训练有素的最聪明的读者，也需要多听几遍。】

弄人  我的孩子，你知道傻瓜是有酸有甜的吗？

李尔  不知道，孩子。告诉我。

【李尔是怎么称呼肯特的呢？他称肯特是“好小子”。但他称弄人为“我的孩子”。

现在弄人称李尔是“我的孩子”。——表面上这是弄人的顽劣，其实这是摩西在对以色列人讲话，或者说这是上帝本人在对人类讲话。他要带领李尔王走出他的寄居之地，从多佛渡海而去，到达自由的彼岸（法兰西）。她要把李尔从奴隶变成主人。】

弄人 听了他人话，土地全丧失；

我傻你更傻，两傻相并立。

一个傻瓜甜，一个傻瓜酸；

一个穿花衣，一个戴王冠。

【斜体字的部分是早期的“四开本”独有的，在后来的1623定本（“对开本”）里被莎士比亚删除的段落。在本书里，我保留了几段“被删除的段落”，这段就是其中之一。

“穿花衣”：典出《创世记》里的约瑟。约瑟小时候很聪明，会解梦，于是他的父亲雅各送给他一件彩衣。弄人也会猜谜，弄人的原型就是摩西。而约瑟，按照我对《创世记》的理解，就是摩西前传。我发现，莎士比亚也是这么想的。这让我很高兴。】

李尔 你叫我傻瓜吗，孩子？

弄人 你把你所有的尊号都送了别人，只有这一个名字是你从娘胎里带来的。

肯特 陛下，他倒不全然是个傻瓜呢。

【“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名字”：就是一无所有、一无所是的本真状态。

莎士比亚为什么要删除这段戏呢？我认为是他觉得，让读者理解到考狄利娅就是引领者摩西已经很曲折了，再把“约瑟就是摩西前传”引入剧本就太隐晦了。莎士比亚的团队曾经编修过一部《詹姆斯王本圣经》，解读出大量重大成果。“约瑟就是摩西前传”也是其中之一。但权衡之下，他们还是忍痛割爱了。】

弄人 不，那些老爷大人们都不肯答应我的。要是我取得了傻瓜的专利权，他们一定要来夺我一份去，就是太太小姐们也不会放过我的。他们不肯让我一个人做傻瓜。

老伯伯，给我一个蛋，我给你两个冠。

李尔  两个什么冠？

弄人  我把蛋从中间切开，吃完了蛋白蛋黄，就用蛋壳给你做两个冠。

你想你自己好端端有了一顶王冠，却把它从中间剁成两半，把两半全都送给人家，这不是背着驴子过泥潭吗？

你这光秃秃的脑壳，里面也是光秃秃的没有一点脑仁，所以才会把一顶金冠送了人。

我说了我要说的话，谁说这种话是傻话，让他挨一顿鞭子。——

这年头傻瓜供过于求，

聪明人个个变了糊涂。

顶着个没有思想的头，

只会跟人依样画葫芦。

【傻瓜说：那些自以为聪明和尊贵的老爷太太们——其实就是台下坐着的观众们——抢着当傻瓜呢”。因为他们无不是把自己的所有分给了“想象界”和“符号界”这两个东西，最终只落得大梦一场全是空。傻瓜的打油诗看似平淡无奇，其实入骨三分。

“你给我一个蛋，我给你两个冠”好精彩！“吃完了蛋白蛋黄”就是阉割掉事物的实质，空留下一个国王的空名当帽子用。李尔王不是只留下一个“国王”的空名吗？】

李尔  你几时学会了这些歌儿？

弄人  老伯伯，自从你把你的女儿当成你妈以后，我就常常唱起歌儿来了。因为，当你把棒棒给了她们，拉下你的裤子的时候，——

她们顿时喜极而泣，

我则悲伤而歌。

国王玩躲猫猫把自己藏起来了，却把脸儿露出来，

结果就成了一个傻子。

老伯伯，你去请一位先生来，教教你的傻瓜怎样说谎吧。我很想学学说谎。

李尔  要是你说了谎，小子，我就用鞭子抽你。

【李尔分国，就是颠倒主仆关系，就是把他女儿当成妈。

李尔脱掉裤子，把棒棒露出来让她俩阉割（分了他的国土）——大姐二姐就喜极而泣，三姐就悲哀啦。

躲猫猫就应该把自己藏起来。你倒好，人是藏起来了，小鸡鸡却露出来，活该被人剁。】

弄人  我不知道你跟你的女儿们究竟是啥亲戚。她们因为我说真话要用鞭子抽我，你因为我说谎又要用鞭子抽我，有时候我啥话也不说，你们也要用鞭子抽我。

我宁可做一个无论什么东西，也不要做个傻瓜；可是我宁可做个傻瓜，也不愿意做你。老伯伯，你把你的聪明从两边削掉了，削得中间不剩一点东西。（高纳瑞上）

瞧，那削下的一块来了。

【弄人说“我不知道你跟你的女儿们究竟是什么亲戚”——因为李尔和他的三个女儿其实是个比喻，一种生命形态的结构关系。而非真实的父女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