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第二场（4）

第二幕  第二场（4）

康沃尔、里根、葛罗斯特及众仆上

李尔  早安，两位。

康沃尔 恭迎陛下。（众人释肯特）

里根  很高兴见到陛下。

李尔  我想也是。我知道我有什么理由这样想：假如你不高兴见我，我就要跟你已故的母亲离婚，到坟墓里跟她切割，因为那里面躺着一个淫妇。

（向肯特）啊！你放出来了吗？等会儿再谈吧。

亲爱的里根，你姐姐不是个东西。啊，里根！她把无情的尖喙像恶鹰一样对准这里。（以手指心口）

我简直无法告诉你。你不会相信这有多么邪恶——噢，里根！

【李尔对里根说“你当然高兴见我”，因为没我这个爹就没你这个女儿。可是我怀疑那位生下你来的你的母亲是位淫妇，否则无从解释你身上的何以具有淫荡的基因。——这句话完全就是梦话。】

里根  陛下，请您忍耐些。我想，怕是您没有理解她的苦心，而不是她有失孝道。

李尔  哦，你是什么意思？

里根  我无法想象姐姐会疏忽自己的本分。如果说，陛下，她约束了您那些闹事的随从，那么她的理由很充分，目的也很正当，完全不能责怪她。

李尔  我诅咒她！

里根  陛下，您老了，您的天年就要到了，应该有个比您自己更清楚您的现状的人约束和管教您。所以我劝您还是回到我姐姐那儿去，对她赔一个不是。

李尔  求她饶恕吗？你看这样像不像个样子：“好女儿，我承认我年纪老，老人是多余的。我双膝跪下，（跪下）求您赐给我衣服、床铺，赏我一些食物。”

【李尔向里根下跪是主仆关系颠倒的一幅舞台化的写照。】

里根  好父王，别这样子。这把戏很难看。回姐姐那儿去吧。

李尔  （起立）绝不回去，里根。她裁减了我一半的随从，凶恶地待我，用她毒蛇一样的舌头打击我的心。但愿上天蓄积的愤怒一起降在她的无情无义的头上！但愿恶风吹打她的腹中的胎儿，让它生下地来就是个瘸子！

【“她的毒蛇一样的舌头”：曾经是殷勤服侍我的最细腻最温柔的工具，现在却是最锋利的毒牙！】

康沃尔 嘿！这是什么话！

李尔  迅疾的闪电啊，把你眩目的火焰射进她傲慢的眼睛！在烈日的熏灼下蒸发起来的沼泽里的瘴气啊，损坏她的美貌，毁灭她的骄傲吧！

【继“火爆脾气”之后，李尔对遭到阉割的第二个反应是：诅咒。这让我想起尼采写过一个小寓言：

有人把一位在女人那里受了创伤的男人领来见智者。“必须把女人造的好一点！”那人说。

“必须把男人造的好一点。”智者回答到。

我们看到，莎士比亚在非常仔细地记录遭到阉割的李尔王的反应。把这些记录认真地扮演到舞台上，就是为了引起我们的反思。】

里根  天上的神明啊！您要是对我发起怒来，也会这样咒我的。

李尔  不，里根，你永远不会受我的诅咒。你温柔的天性决不会使你干出冷酷残忍的行为。她的眼睛凶恶，而你的眼睛温存和蔼。你决不会吝惜我的享受，裁撤我的侍从，用不逊之言向我顶嘴，削减我的费用，甚至把我关在门外不让我进来。你是懂得天伦的义务、儿女的责任、孝敬的礼貌和受恩的感激的。你总还没有忘记我曾经赐给你一半的国土。

【悲哀！“赐给你一半的国土”已经是李尔祈求的底牌了。

“她的眼睛凶恶，而你的眼睛温存和蔼”——以眼睛为中心的人类的表情，是转瞬即逝和可以立刻翻转的。谁拿表情当做判断人的依据，肯定有机会看到这幅美好表情的反面。】

里根  父亲，不要把话说远了。

李尔  谁把我的人枷起来的？（内仪仗号）

康沃尔 那是什么喇叭声？

里根  我知道，是我姐姐来了。她信上说她很快就到这儿来。

奥斯华德上

里根  夫人来了吗？

李尔  这是一个靠着主妇暂时的恩宠、狐假虎威、倚势凌人的奴才。给我滚出去，无赖！

康沃尔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高纳瑞上

李尔  谁把我的仆人枷起来？里根，我希望你并不知道这件事。谁来啦？噢，天啊，你若怜惜老人，你天上的仁政若是认可孝道，你自己若是老者，就把这当做你自己的事，派神明下凡，替我伸冤吧！

（向高纳瑞）你看见我这一把胡须，不觉得惭愧吗？啊里根，你竟然牵起她的手吗？

高纳瑞 为什么她不能跟我握手呢！我干了什么错事？难道凭着一张糊涂昏悖的嘴里的胡言乱语，就可以判我有罪吗？

李尔  啊，我的胸膛！你还没有胀破吗？我的人怎么给上了足枷？

康沃尔 陛下，是我处置的。他那么狂妄，这处罚还算轻的呢。

【李尔问了三次“谁把我的人枷起来的”，一直被打断，第三次康沃尔才回到说“是我”。——这是在强调“肯特戴足枷”是重大的事件。这就是这场戏的核心。】

李尔  你！是你干的事吗？

里根  父亲，我劝您老了就服老嘛，一切只好将就一点。您且回去跟姐姐住，裁撤一半的侍从，等到一个月满再来我这儿。我现在不在自己家，要供养您也不方便。

李尔  回到她那儿去？裁撤五十个侍从！不，我情愿什么屋顶也不要，甘心对抗露天的敌意，和豺狼为伴，承受穷困潦倒的逼迫！

回她那儿去？哼，我宁愿到那娶了我的没有嫁妆的小女儿的热情的法兰西国王的御座前匍匐膝行，像个仆从一样向他讨一份微薄的恩俸，苟延残喘下去。

回她那去？（指奥斯华德）你还是说服我给这个恶仆当奴才、当牛马吧。

高纳瑞 随您的便，父亲。

李尔  女儿，请你不要逼我发疯。我不打扰你了，我的孩子，再会吧，我们从此不再相见。

但你还是我的肉、我的血、我的女儿。或者说是我身体中的一个恶瘤，我必须承认你是我的。你是我腐败的血液里的一个疖子、一个瘀块、一个肿毒的疔疮。

可是我不愿骂你，让羞辱自己降落到你身上吧，我不召唤它，不请求天雷把你劈死。

我也不把你的忤逆向垂察善恶的天神控诉，你回去仔细想一想，痛改前非还来得及。

我可以忍耐，我可以带着我的一百个骑士，跟里根住在一起。

【李尔王指着高纳瑞说“你是我的女儿”，是“我身体的一部分”，确切地说“是我身体里的一颗恶瘤、肿块、败血凝结的毒疮”。你是用我的好肉好血做成的东西，我诅咒它就是诅咒我自己，控诉它就是控诉我自己，杀死它——李尔没有手段杀死它——就是杀死我自己。

此刻的李尔王将自己的身体一分为二：好的和坏的。甚至认为“好的”还是大部分，“坏的”只是其中的一些肿块与恶瘤。此刻的李尔王仍然相信有一位“体察人间一切善恶的天神”掌管着一切人类事物，精微细致地剔除恶的，弘扬善的。我们知道，这是“旧式大团圆的喜剧”里的那位司掌善恶的正义之神。此刻的李尔王不无惊奇地发现：恶竟然是用善的材料做成的！那么，如果我们按照这位神的善恶二分法去剔除恶，就会剔除善；如果我们意欲弘扬善，就会弘扬恶。

说白了，这种善恶法则是一个悖论。这段台词值得深思。】

里根  那不行。还没轮到我呢，我也没有预备好招待您的礼数。父亲，听姐姐的话吧，凡是明理的人看到您这种冲动的行为，都会觉得是您老了。所以呢，姐姐知道她在干什么。

李尔  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里根  那当然，父亲。什么！五十个卫士？这不是很好吗？您要那么多卫士有什么用？就是这么多，数目也不少了，别说供养不起他们，让他们成群结党也很危险。一个宅子里住这么多人，受着两个主人支配，怎么可能不发生争执？简直不成体统。

高纳瑞 父亲，您为什么不让我们的仆人侍候您呢？

里根  对呀，父亲，那不是很好吗？要是他们怠慢了您，我们也好管教他们。回头您到我那里的时候——我现在发现那有危险——请您最多带二十五个人，超过这个数目，我恕不招待。

【“一间屋子里养了这么多人，受着两个主人支配，怎么会不发生争闹”——里根说的没错，高纳瑞的屋子里所有的人与物都把高纳瑞奉为主人和君王，这本来就是李尔王所做的安排。现在，寄居者李尔又要闹着要自由，这不能不说是任性。】

李尔  我把一切都给了你们——

里根  您幸好及时给了我们。

李尔  叫你们做我的监护人、托管者。唯一的条件是保留这么多人。什么！我只能带二十五个去你那儿？里根，这是你说的？

【“我把一切都给了你们”现在不是李尔可以提出要求的条件，而是他犯下的大错！】

里根  父亲，我可以再说一遍，我只允许您带这么几个人来。

李尔  如果有了更恶的人，原来的恶人看上去就会更顺眼了。凡事只要不是最坏，总还是有可取之处。

（向高纳瑞）我愿意跟你走，你的五十个还比她的二十五多一倍，你的爱心也比她大一倍。

高纳瑞 听我说，父亲，您干嘛要二十五个、十个或者五个跟班？家里有两倍于这个数字的仆人可以侍候您。

里根  依我看，一个也不需要。

【第二幕的看点就是“阉割是怎样发生的”。包括被阉割者的反应，和阉割的实施者是怎么干的。】

李尔  啊！不要跟我说什么需要不需要，最卑贱的乞丐，也有他的不值钱的身外之物。人生除了天然的需要以外，要是没有其他的享受，那和畜类的生活有什么分别。

你是一位夫人，穿着这样华丽的衣服。如果穿衣的目的只是保暖，那么华丽就根本不符合你的需要，因为华丽根本就不保暖。

可是，讲到真正的需要——，天啊！请赐给我忍耐，我需要忍耐！

众神啊，你们瞧瞧我站在这儿，一个可怜的老人，被老迈和悲痛折磨得好苦！假如是你们煽动这些女儿的心肠，忤逆她们的父亲，那么请你们不要继续玩弄我了，叫我默然承受吧。请用尊贵的怒火激励我，别让妇人们当做武器的眼泪玷污我的男子汉的脸颊！

不，你们这两个大逆不道的妖妇，我要向你们复仇，我要做出一些震惊世界的举动，虽然我现在还不知道做什么。

你们以为我只剩下哭泣，不，我不会哭，虽然我有充足的理由哭。（暴风雨起）

就算这颗心碎成一万片，我也不流下一滴眼泪。啊，傻瓜！我要发疯了！（李尔、葛罗斯特、肯特及弄人同下）

【这段台词很感人，是用李尔王的眼泪与悔恨，混合着羞耻写出来的。但是，让我们超越“眼泪、悔恨和羞耻”，“以泪水洗过的眼睛重新审视”（考狄利娅语）这段台词吧：

“衣服的保暖功能”说的就是大女儿，“华丽”就是二女儿。最卑贱的乞丐也不止有温饱的需求，也会有一些“无用的”身外之物。大姐二姐阉割干净了李尔曾经拥有的一切，但事实上，任何阉割都不会彻底阉割干净。李尔仍然保留着一点仅存的东西——就是他说的“连最卑微的乞丐，也有他不值钱的身外之物”。拉康把这个东西叫做“自我a”。也就是我们在失去的一切之后开始反思“我是谁”。

这时，李尔抬头望天，他说到：“讲到真正的需要，天啊！”——失去了人间的一切之后，他向天呼求。于是，在绝境之中他被逼到了三姐所在的地方。

绝大多数人活在大女儿和二女儿之境，他们不知道三女儿的存在。他们和动物区别其实不大。哲学家、艺术家和圣徒与他们的区别就在三女儿这里。李尔说他被两位女神玩弄于股掌之间——“裁撤侍卫”就是两位女神玩弄李尔的戏——让他在开场戏里死死抓住的things彻底落空，然后才能在绝境之中掉入nothing的空洞。我们知道，这个空洞是通往三女儿那里的必由之径。

李尔说他要向这两位女神复仇，他要“做出一些震惊世界的举动”，但他现在还不知道做什么。让我说出结果吧，他将抵达三女儿那里，在那里审判高纳瑞和里根。

但此刻他还不明白这一点，他抓住了复仇女神送到婚宴上的那只金苹果，现在品尝到了其中的苦味。（弄人说“两只酸苹果”的比喻应该也是暗指复仇女神的金苹果）。除了哭泣和发疯，没有任何出路。】

康沃尔 我们进去吧；一场暴风雨将要来了。

里根  这宅子太小了，老头子和他那班人安排不下的。

高纳瑞 这要怪他自己，放着安逸不要，只好品尝自己的愚蠢。

里根  单是他一个人，我倒也很愿意收留他，那帮随从我一个也不要。

高纳瑞 我也是这个意思。葛罗斯特伯爵呢？

康沃尔 跟老头子出去了。他回来了。

葛罗斯特重上

葛罗斯特 王上正在盛怒之中。

康沃尔 他要到哪儿去？

葛罗斯特 他叫人备马，但我不知道他要去哪儿。

康沃尔 最好顺着他，爱去哪儿去哪儿。

高纳瑞 伯爵，您千万不要留他。

葛罗斯特 哎呀，天快黑了，又狂风大作，附近方圆几里连个树都没有。

里根  伯爵，任性的人自己招来灾祸，对他正好是个教训。关紧你的门，他有一帮亡命之徒跟着，爱给他出馊主意，会挑唆他做出什么事，还得防备些。

康沃尔 把你家门关好，伯爵。这是一个暴风雨之夜。咱们里根说得对，躲开暴风雨吧。（同下）

【李尔还没想好他要干什么，甚至不知道去哪儿。但有一件事他很清楚，就是“备马”——离开旧世界。

与此同时，旧世界用它的旧语言和旧价值对他议论纷纷：“他放着好日子不过”、“脾气越来越怪”、“我可容不下他那班骑士”、“让他吃一点苦头也好，他就知道谁对他真好”……然后，暴风雨就要来了。

第二幕写的有点松散。第一场很好，超长篇幅的第二场有点松。我估计原因是如果紧缩一下的话第二幕的篇幅就过于短了，莎士比亚不想让第一第二幕的体量差异过于大。另一个处理方法，是把高纳瑞家门前的戏放到第二幕。这是更合理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