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第四场
荒野。茅屋门前
李尔、肯特及弄人上
肯特 就是这里，陛下，进去吧。这样的暴风雨之夜待在户外，人是受不了的。（暴风雨继续不止）
李尔 别管我。
肯特 陛下，进去吧。
李尔 你要碎裂我的心吗？
肯特 我宁愿碎裂我自己的心。好陛下，请进。
李尔 你以为忍受这样的暴风雨是一件了不得的苦事，那是你的想法。可是如果一个人重病缠身，他就不会感觉到小的痛楚。你遇见一头熊当然要转身逃走，可是假如你背后是汹涌的大海，你就只好硬着头皮向那头熊走去了。
当我们心绪宁静的时候，我们的肉体才是敏感的。而我的心灵中的暴风骤雨，已经席卷走了其他一切感知觉，只剩下心头的一腔热血在翻腾。
儿女的忘恩负义，不就像是一只手把食物送进一张嘴里，这一张嘴却把这只手咬了下来吗？可是我要重重地惩罚她们。不，我不愿再哭泣了。在这样的夜里，把我关在门外！尽管倾泻吧，我什么大雨都可以承受。在这样的夜里！啊，里根，高纳瑞！你们年老仁慈的父亲一片诚心，把一切都给了你们！
啊！那样想下去是要发疯的。我不要想起那些，别再提起那些话了。
【从这一场戏开始，我们的主人公开启了他的“第三只眼”，以上帝的视角俯视李尔的痛苦，分别其实质，体察它作用于肉体的方式，思考超越这一处境的道路。（之前的戏，他还只是站在他的自我的角度看待他的悲剧）。
“当我们心绪宁静的时候，我们的肉体才是敏感的”——很有启发的句子。让我想起普鲁斯特，还有叔本华，这两位作家可以在心绪宁静的状态下思考和写作很长时间。
“我心灵中的暴风雨，已经席卷走了一切感知觉，让我感受不到打在我皮肤上的暴风雨”——痛苦有一种聚焦精神于一点上的作用，如果在这一点上，我们的肉体逐渐适应了痛苦带给我们的感知觉，就是说如果我们的思想超越了痛苦的感知觉，就会从这块痛苦的原料之中提炼出宝贵的思想。这是遭到阉割的李尔王的一个新阶段。】
肯特 陛下，咱们进去吧。
李尔 请你自己进去，安顿一下。这暴风雨可以阻止我思想种种痛苦的细节，那些事我越想越痛苦。可是我要进去。（向弄人）进去，孩子，你先去。
无家可归的穷苦人哪——不，你先进去，我要祈祷，然后才睡觉。（弄人入内）
衣不蔽体的不幸的人们，无论你们在什么地方，都得忍受着这样无情的暴风雨的袭击，你们的头上没有片瓦遮身，你们的腹中饥肠雷动，你们的衣服千疮百孔，怎么抵挡得了这样的气候呢？啊！我一向太没有想到这种事情了。
安享荣华的人们啊，睁开你们的眼睛来，到外面来体味一下穷人受的苦，分一些你们享用不了的福泽给他们，让上天知道你们不是全无心肝的人吧！
【“这暴风雨可以阻止我去思想种种痛苦的细节”——此时，折磨李尔王的就是肉体对往昔享乐的种种记忆。肉体曾经是感知这些快感的器官，也是储存这些快感记忆的容器。现在这些感官失去了对象物，肉体储存的记忆就发作起来，全然不顾肉体感官已经被阉割的现实，非要立即得到往昔的快感。
暴风骤雨从外部对肉体的抽打，可以暂时压住肉体的记忆，但这只是暂时的。这就好比失恋者试图通过饮酒、打游戏、看电影、旅行、再找一个等手段度过难关。但肉体的感受是极为敏锐的，它会发现你找的不过是个赝品。
“我要祈祷，然后才睡觉”——李尔没有采用上述赝品，或者说他试过了，但当他发现那不过是赝品之后，他回归到唯一正确的道路上：他要祈祷，与神灵交谈。他要理解他的苦难的实质，解决他的处境的难题。——我们可以称之为“认识论的断裂”。
“安享荣华的人们啊，到外边来体味一下穷人所忍受的苦……”——神灵以痛苦传达他的旨意，让我们从痛苦之中领悟他的伟大含义。我们这些舒舒服服地坐在剧场里看戏的人们啊，你们现在通过一部戏看别人受苦，你们敢不敢放胆一试真的痛苦的滋味？
普桑的《甚至在阿卡迪亚亦有我在》就是对这句话的回应。我们这些“安享荣华的人”，很容易与画中的三个青年认同，忽视了隐藏在这繁荣表象之下的残酷真相。】
爱德加 （在内）九呎深，九呎深！苦汤姆！（弄人自屋内奔出）
弄人 老伯伯，不要进去。里面有个鬼！救命！救命！
肯特 让我搀着你，谁在里边？【“让我搀着你”体现了肯特本能地忠诚。让人感动。】
弄人 一个鬼，一个鬼。他说他叫做苦汤姆。
肯特 你是什么人，在这茅屋里大呼小叫的？出来。
【“九呎深”——爱德加像一个水手那样放下铅锤，下探他的灵魂的深度。换言之，爱德加正在反思他自己的“认识论的断裂”。】
爱德加乔装疯人上
爱德加 走开！恶魔跟在我后面！“风儿吹过山楂林。”哼！到你冷冰冰的床上暖一暖你的身子吧。
李尔 你把一切都给了你的两个女儿，所以落到这个地步吗？
爱德加 谁把什么东西给了苦汤姆？
恶魔带着他钻进火场，钻入烈焰；一脚踏入深渊和漩涡，踩进沼泽和泥潭。
把刀子放在他的枕头下面，把绳子绑在他的凳子腿上，在他的汤碗旁边放上老鼠药。
使他心中骄傲，骑着一匹枣红快马在四寸宽的桥上飞奔。
把他自己的影子当作一个叛徒，一个想逃，一个寸步不离。
祝福你的五种才智！汤姆冷着呢。啊！哆啼哆啼哆啼。
愿旋风不吹你，星星不用毒箭射你，瘟疫不到你身上！做做好事，救救那给恶魔害惨了的苦汤姆吧！
他现在就在那儿，在那儿，又到那儿去了，在那儿。（暴风雨继续不止）
【李尔看到这个赤条条的疯叫花子，立刻想到自己的身世，所以问他“你也把一切都给了两个女儿”，所以一无所有了吗？
汤姆出现了幻听，他反问“谁把什么东西给了苦汤姆”？一方面，他是被剥夺者，谁也没把“什么东西给他”；另一方面，当他下潜到自己灵魂的深处，发现那里储藏着满满的各种魔鬼给他的“什么东西”，有灼烧他的“烈焰”、陷害他的“深渊和漩涡”、“沼泽和泥泞”，魔鬼在他的枕头、凳子、汤碗里都做了手脚，制作陷阱诱他落网。还让他骄傲，让他骑上一匹快马飞奔在独木桥上。他想逃，但魔鬼寸步不离。
“祝福你的五种才智”——说的就是“我们的五官”及其感知觉能力。这些感知觉力就是汤姆所说的“魔鬼在我们身体内布置的陷阱”。可惜我们就是依靠这“五种才智”感知世界的，并以从外部世界获得的反馈认知自我的。这实在是一种危险的自我认知之旅。
“他（魔鬼）现在就在那儿，又到那儿去了，在那儿”——苦汤姆先指着自己，然后指着李尔，然后指向观众席——你们全是魔鬼上身的人！】
李尔 啊！他的女儿把他害成这副模样！你啥也没留下，全都给她们了吗？
弄人 不，他留了一条毯子，否则大家就不好意思了。
【爱德加还穿着一条甘地式的丁字裤，此外，剥光了一切往日的光环和伪装。
但这条丁字裤恰恰说明他还没疯。他还遮挡着那罪恶之源。那玩意太刺目，而那“被遮挡住的”无非就是真相（令人难堪的、我们不远向人提起的真相）。
丁字裤真是绝妙的细节！它与其说是掩盖，不如说是提示。这个东西就是弄人在前面说的那个大屌codpiece，就是原始部落男性族长装饰阴茎的套筒。】
李尔 愿天上所有惩罚罪人的瘟疫，全都降在你女儿的头上！
肯特 陛下，他还没有女儿呢。
李尔 该死的叛徒！除了这两个该死的叛徒女儿，没有任何人能把人践踏到这步田地。
难道被弃的父亲，都是这样一点不爱惜他们自己的身体的吗？适当的处罚！谁叫他们的身体产下那些鹈鹕一般的女儿？
【这是两位同病相怜病友在交流病情，所以彼此一眼就认出了病因——就是“想象界”和“符号界”两个女儿。肯特不懂，所以说“他还没有女儿呢”。弄人才不会说这句话，他知道李尔王说中了要点。
被两个女儿苦害的人为什么都要惩罚自己的身体？答案非常残酷：因为我们的肉体早就接受了“想象界”的感知觉欢愉和“符号界”的荣华的贿赂，所以，当这些肉体的欲望不再占有它的对象物的时候，未被满足的欲望就转而攻击自我。最让我们感到委屈的是，我们就是这两个女儿之父，是我们自己豢养了这两个吞噬我们的鹈鹕。（鹈鹕，可以一口吞下一条大鱼的大嘴鸟）。】
爱德加 “小公鸡坐上鸡鸡墩，”呵罗，呵罗，罗，罗！
【“小公鸡坐上鸡鸡墩”——估计是莎士比亚收罗的一首民间黄歌。“小公鸡”原文是pillicock，就是俚语的阴茎。“鸡鸡墩”pillicock-hill意为女阴。
汤姆唱的这个小黄歌，描述的是爱德加他自己曾经翘着他高傲的小鸡鸡，行走在人世间的可笑的情景。】
弄人 这个寒冷的夜要把我们都变成傻瓜和疯子。
【弄人一语中的。李尔、爱德加和肯特在这一夜都要变形，或“认识论的断裂”。】
爱德加 当心恶魔。孝顺你的爹娘；说过的话不要反悔；不要赌咒；不要奸淫有夫之妇；不要把你的情人打扮得太漂亮。汤姆冷着呢。
【爱德加的反思所得，很像摩西的十诫，无非是禁欲主义的旧货色，没啥意思。看来，他下潜到自己灵魂的九英尺的深处，深度还是不够。
“汤姆冷着呢”表面上只是爱德加佯疯时的一句“口头禅”，但请注意，其内容仍是“感知觉”。他的禁欲主义也无非是“阉割感知觉”，没啥超越性。所谓“超越性”，就是在抽象掉感知觉，直到得出思想的结晶体（新的认识）。】
李尔 你本来是干什么的？
爱德加 是个心高气傲的仆人，烫得卷卷的头发，帽子上佩着情人的手套，惯会讨妇女的欢心，干些不可告人的勾当；开口发誓，闭口赌咒，当着上天的面前背弃誓言，睡梦里转着淫荡的念头，醒来就去实现。我好酒贪杯，爱赌博，玩过的女人比土耳其后宫还多；心术不正，爱听八卦，手段狠毒；猪一般懒惰，狐狸一般诡诈，狼一般贪狠，狗一般疯狂，狮子一般凶恶。
别让女人的脚步声和丝绸衣裳悉悉索索的声音摄去了你的魂魄；不要把脚踏进窑子；别把手伸进裙缝里；不要让你的笔碰到放债人的账簿；抵抗恶魔的引诱吧。
“冷风还是打山楂树里吹过去”；听它怎么说，吁——吁——呜——呜——哈——哈——。道芬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叱嚓！让他奔过去。（暴风雨继续不止）
【这一番“爱德加自述”是竖立是舞台上的一面镜子，让我们看一看自己的本来面目！
“别让女人的脚步声和丝绸衣裳悉悉索索的声音摄去了你的魂魄”尤其精彩！
“冷风吹过山楂林”可能没啥意思。
“道芬”没懂。】
李尔 唉，你这样赤身裸体，受风雨的吹淋，还是死了的好。
难道人不过是这样一个东西吗？想一想他吧。你也不向蚕身上借一根丝，也不向野兽身上借一张皮，也不向羊身上借一片毛，也不向麝猫身上借一块香料。
嘿！我们这三个人都已经失掉了本来的面目，只有你才保全着天赋的原形；人类在蒙昧的时代，不过是像你这样的一个寒碜的赤裸的两脚动物。
脱下来，脱下来，你们这些身外之物！来，松开你的钮扣。（扯去衣服）
【李尔王脱去一切伪装与抵抗，他要直接面对真相。
尼采说：“你在你的朋友面前感到不自在吗？那么脱掉你最漂亮的那件衣服吧。”李尔要拔光了所有漂亮的羽毛，像白条鸡一样把自己放在神的砧板上接受审判。】
弄人 老伯伯，请你安静点儿，这样恶劣的夜里是不能游泳的。野地里的一点火苗就像老色鬼的心，只有一星星亮，其他全身都是冷的。瞧！一团会动的火苗走过来了。
葛罗斯特持火炬上
【好尖酸的提示！老色鬼葛罗斯特举着他的火苗走上舞台。好尖酸的戏剧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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