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第二场

第三幕  第二场 

荒野的另一部分

暴风雨持续大作。李尔及弄人上

李尔  吹吧，狂风！胀破了你的脸颊，猛烈地吹吧！

你，瀑布一样的暴雨，尽管倒泻下来，浸没了我们的尖塔，淹死塔顶上的风信鸡！

你，思想一样迅猛的闪电，劈裂橡树的雷霆的先行的使者，烧焦了我的白发吧！

你，惊天动地的雷霆啊，砸扁这个圆滚滚的、生殖繁密的世界，砸碎所有造物的模具，不要让一颗忘恩负义的人类的种子遗留在世上！

【西方传统把风神画成“鼓着腮帮子吹气”的样子，所以李尔说“胀破你的脸颊猛吹”。

“大洪水”快结束时，挪亚从方舟里放出鸽子和乌鸦，打探世上的洪水消退了没有。李尔呼吁上帝连这只打探消息的风信鸡也淹死它，让全世界毁灭了吧！

“你，思想一样迅猛的闪电，劈裂橡树的雷霆的先行的使者，烧焦了我的白发吧”——“真相的闪电”作为预告未来时代的“先行者”，劈裂了李尔的属于旧世界肉身，烧焦了他的白发（也就是他的思想）。宣告一种崭新的价值，一种全新的秩序。

此前，李尔觉得这个世界虽不完美，但还是可以接受的。现在，他从他的悲惨遭遇中抬起头环顾四周，他发现整个世界充满了罪恶。因为所谓“整个世界”，不就是“大姐的世界”和“二姐的世界”这么两个可怕的东西吗？而我们无辜的人类，不是立足于你的左脚，就是立足于你的右脚。我们的脚跟就是俄狄浦斯的脚跟，里面各有一个原罪。

所以李尔呼吁“干涸了高纳瑞的子宫，让她断子绝孙”，“砸碎所有造物的模具”，摧毁我们视域之内的一切存在！这个世界的肚子“圆滚滚的”，李尔王对此怒不可遏。

在这暴风雨之夜，李尔的愤怒与彻悟逐渐超越了他的个人处境。他开始像《创世记》第6章的上帝一样观看人间，“到处都败坏了，罪满了遍地”。】

弄人  啊，老伯伯，在一间干燥的屋子里讨一杯冷水喝，不比在没有遮蔽的旷野里淋雨好吗？

老伯伯，回到那所房子里去，向你的女儿祈求幸福吧。这样的夜，不管是对聪明人还是傻瓜，都是不发一点慈悲的。

【弄人问李尔：“在一间干燥的房子里讨一杯冷水”，还是“在没有遮蔽的旷野里淋雨”？这就是李尔现在的处境。】

李尔  尽管轰吧！尽管吐你的火舌，尽管喷你的雨水吧！

雨、风、雷、电，都不是我的女儿，我不责怪你们无情无义。我不曾给你们国土，不曾称你们为“我的孩子”，你们没有顺从我的义务。

所以，随你们的高兴，降下你们可怕的威力吧。我站在这儿，只是你们的奴隶，一个可怜的、衰弱的、无力的、遭人贱视的老头子！

可是我仍然要骂你们是卑劣的帮凶，因为你们滥用上天的威力，帮助两个万恶的女儿，来跟我这个白发老翁作对。啊！啊！这太卑劣了！

【尼采说过一句俏皮话：“我们在女人那里受到的伤是一种自然力造成的伤害，这怨不得谁。就像你被雷劈了总不能怪雷吧。”

“我站在这儿，只是你们的奴隶，一个可怜的、遭人贱视的糟老头子”——台词很感人。很像古希腊悲剧中的英雄，无缘无故地遭到命运的击打。可是这段台词里有更值得重视的内容：这两个妖妇都是“我的孩子”。其实包括考狄利娅也是“我的孩子”。

这是《李尔王》超越《威尼斯商人》的地方。在《威尼斯商人》里，帕里斯的三个选项被表现为鲍西娅的亡父设下的三个匣子。也就是说，这是神设下的赌局和游戏。《李尔王》去掉了这位神的存在，这三个选项都是“我们的孩子”，这三个选项就是人生之为人的无处可逃的处境。

大姐二姐都是“我的孩子”，本剧多次重复这一点。是出自我们，并由我们喂养长大的亲骨肉。杀死她们就相当于杀死我们自己。我们的感知觉欲求（也就是我们的动物本能）早已经和我们的血肉融为一体。我们所受的教育早已成为我们行走于人间的基础。

如果说《威尼斯商人》是我们与神的角力，《李尔王》就是一场发生在我们一驱之内的一场战争。《李尔王》这部戏把这场战争表现为“一次无情的阉割”，“一场暴风雨”，“一次重新夺回主体性的出埃及之旅”，“一次自我的毁灭与重生”。】

弄人  有个房子让自己钻进去的脑袋，才算是个好脑袋。

脑袋还没找到屋子，

急着把大屌往里插；【“大屌”原文为codpiece，本为原始部落男子装饰阳具的筒子，用以凸显阳具。这两句的意思是：“大头”还没找好“屋子”，先忙着给“小头”找“屋子”。】

（唱）脑袋上头发生虱子，

就这么叫化娶老婆。【叫花子娶老婆就像他们的头发里生出虱子一样容易和空幻。】

如果大脚趾翘的高，

脑袋反倒放到底下；

活该鸡眼让他受罪，

整夜痛得他无法睡。【谁要是把“大脚趾”（就是“大屌”）翘得老高（奉为至上），让他的“大头”听了“小头”，那就活该他脚上长鸡眼，疼得整夜睡不着。】

从没有一个美女不对着镜子做鬼脸。

【这句话我想了很久。我想它的意思是：女人善于隐藏自己的真实欲求，她们善于在真实欲求前制造各种幻象和迷，让人看不清她们的真面目。最典型的就是女人的化妆。尼采说“女人是个迷”。说她们“风情万种”肯定是夸张了，但100种肯定有。】

肯特上

李尔  不，我要忍受众人不能忍受的痛苦。我要闭口无言。

【李尔因他不停地诅咒而感到羞愧。他不再为自己找借口，不要同情，也不要顾影自怜。他曾是骄傲的雄鸡，现在他要拔光了所有的羽毛，像个白条鸡一样把自己摆在案板上，接受审判。】

肯特  谁在那边？

弄人  一个是优雅的人，一个是大屌；一个是聪明人，一个是傻瓜。

【弄人是“优雅的”grace,李尔大屌；弄人是聪明人，李尔是傻瓜。虽然这和“看上去”多么不一致。肯特只看得见“王上的荣耀”，最不容易看到这个真相。所以这句话是弄人在教育肯特。】

肯特  天啊！陛下，您在这儿吗？喜爱在黑夜里活动的动物，也不会喜爱这样的黑夜。恐怖的天象吓得它们躲进洞里不敢出来。我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这么强烈的闪电，这么可怕的雷声，这么惊人的暴风雨。人类的精神是禁受不起这种磨折和恐怖的。

【肯特的台词提醒我们：这是一场超自然的意义上的暴风雨。】

李尔  伟大的神灵在我们头顶掀起这场可怕的骚动。让他们现在找到他们的敌人吧。

战栗吧，你尚未被人发觉、逍遥法外的罪人！

躲起来吧，你杀人的凶手，你用伪誓欺人的骗子，你，道貌岸然的逆伦禽兽！

魂飞魄散吧，你用正直的外表遮掩杀人阴谋的大奸巨恶！

撕下你们包藏祸心的伪装，显露你们罪恶的原形，向这些可怕的天吏哀号乞命吧！

我是个并没有犯多大的罪、却受了很大的冤屈的人。

【“伟大的神灵在我们头顶上掀起这场可怕的骚动”——这场暴风雨掀起的是一场神话学意义上的，对“尚未被人发觉的、逍遥法外的罪人”的清算与讨伐。风、雨、雷、电改变了我们固有的感知觉体验，从而让我们有机会看清一直隐藏着的罪恶和祸心。

“尚未被人发觉的、至今逍遥法外的罪人”——就是大姐二姐！《李尔王》这部戏的目的，就是要深刻揭露大姐二姐的罪恶之处！

“我是个并没有犯多大的罪、却受了很大的冤屈的人”——那么李尔王究竟犯了什么罪，招致了这样的冤屈？不把这场暴风雨理解为“一躯之内的战争”而只是咒骂两个女儿凶恶狠毒的人，就白看这部戏了。】

肯特  唉！您光着头呢，陛下，这附近有间茅屋，可以挡挡风雨。我刚才曾经到那所冷酷的屋子——那比它墙上的石块更冷酷无情的屋子——探问您的行踪，可是他们关了门不让我进。我要再去，非要他们拿出一点吝啬的善意不可。

李尔  我的头脑开始昏乱起来了。

来，我的孩子。你怎么啦，我的孩子？你冷吗？我自己也冷呢。

我的朋友，这间茅屋在哪儿？困穷真是一种奇妙的艺术，可以把微贱之物变成无价之宝。来，带我到你的茅屋去。

可怜的傻小子，我心里还留着一块地方为你悲伤呢。

【“可怜的傻小子，我心里还留着一块地方为你悲伤呢”——李尔看清了肯特的局限，也看清了肯特的悲剧。肯特还纠缠于大姐二姐为什么忘恩负义，封闭在此岸世界里，无法超越。】

弄人  只怪自己糊涂自己蠢，

嗨喲，一阵风来一阵雨，

背时倒运莫把天公恨，

管它朝朝雨雨又风风。

李尔  没错，我的孩子。来，领我们到这茅屋去。（李尔、肯特下）

【没错，李尔完全同意弄人的话，是自己的问题，别怪老天。仅此一点李尔就比葛罗斯特强。（葛罗斯特怪星象不好）。】

弄人  这么了不起的夜晚，连婊子也骚不起来了。让我说几句预言再走：

牧师传道只是光说不做；

酿酒的掺水掺得太多；

贵族老爷总觉得他们比他们雇的裁缝更会做衣服。

如果有一天，

不烧异教徒，专烧嫖客；

法院断案件件案子都清楚公正；

跟班的不欠债，骑士不欠钱；

人间的是非不是出自舌头；

扒手看见人堆就躲避；

放债的肯让金银露了眼；

老鸨和婊子把教堂修建；

如果有这么一天，英国这个地方，

准会乱得无法收拾。

谁要是活到那个时候就可以看到，

人们靠着自己的双脚走路。

这番预言该让梅林在将来说，因为我出生在他之前。（下）

【“这么牛叉的夜晚，连婊子也骚不起来了”——弄人在前面骂高纳瑞“骚货”，“妓女”。这句话意思是说，李尔进入深刻的自我反思，大姐二姐已经不能在他身体之内兴风作浪了。至少从此开始李尔觉醒了。

李尔王的故事发生在公元8世纪，梅林是亚瑟王时代的人物，在李尔王的故事之后。梅林是亚瑟王的巫师。这句话的意思是，李尔王的时代还没这么坏，亚瑟王之后的时代才变得这么坏。所以预告坏时代即将到来的预言应由梅林来说。

弄人的这首歌谣第一句比较好懂，牧师都是光说不练打嘴炮，给别人指了光明大道，自己却行奸恶之事；

酿酒的总是过度掺水，（今天做假酒的不兑水了，直接兑酒精）；

董事长总经理自以为他们比他们雇佣的裁缝更懂缝纫，每周开例会就是教下属怎样做工，怎样做人；

如果有朝一日，不再烧死异教徒，嫖客不再找妓院，每件官司都判的清楚公正，做跟班的不欠钱，骑士还清债（金融资本家借钱给国王，国王组织骑士们发动对外抢劫的战争，这就是西方现代军商一体的社会组织的根子）；

资本不玩虚拟经济，而是真正服务于实业（《威尼斯商人》就在批判资本的逐利本性，莎士比亚对资本的罪恶本质深恶痛绝）；

到那个时候，英国（其实是全世界）就无法想象啦。（意思是不可能，谁信呀）。

最后一句话，“人们靠着自己的双脚走路”——莎士比亚说的当然是一句反话。意思是“这是一个头足倒置的世界”！

我们知道，马克思有个著名的说法：“资本是以头足倒置的方式行走于人间的”。这句话的源头可能就是《李尔王》的这句台词。

还有一点。弄人的这支歌谣，与前面李尔王向上天呼吁的大洪水前后呼应，都是在说“世界上已经遍满了罪恶”。——这场戏内容饱满，主题紧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