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第四场（3）

第一幕 第四场（3）

李尔  啊，女儿！为什么你的脸上罩满了怒气？我看你近来老是皱着眉头。

弄人  从前你不用看她的脸，随她皱不皱眉头都不与你相干。那时候你也算一条好汉，如今你只是个零蛋，前面没有任何数字。

你现在还不如我。我是个傻瓜，你简直不是个东西。

（向高纳瑞）好，好，我闭嘴就是啦。虽然你没有说话，我从你的脸色知道你的意思。

闭嘴巴，闭嘴巴，

不留碎屑与残渣，

他日追悔眼巴巴。（指李尔）

他是一个剥空了的豌豆荚。【三句半。】

【“你只是个零蛋，前面没有任何数字”，精彩。

“我是个傻瓜，你简直不是东西”——你不是things了，变成nothing了。】

高纳瑞 父亲，不止您这个傻子肆无忌惮，还有您那些傲慢无礼的卫士，也都时时刻刻寻事骂人，惹是生非，实在叫人忍无可忍。

父亲，我原以为向您报告这些事情，您一定会纠正他们。可是您最近的言行使我不能不怀疑您是有意纵容他们，他们才会这样有恃无恐。

要是果真如此，我也必须采取果断措施。那样也许会冒犯您的脸面，但这是为了维护这座宅邸的秩序，我这么做是迫不得已的。

弄人  你看，老伯伯——

那篱雀养大了杜鹃鸟，

自己的头也给它吃掉。

蜡烛熄了，我们眼前只有一片黑暗。

李尔  你是我的女儿吗？

【杜鹃也叫“布谷鸟”，把蛋下在别的鸟巢里，由寄主代为孵化养育。听到高纳瑞上面的话，李尔怀疑自己孵化了别人的蛋，养大的这个女儿不是自己的后裔。

这里的“头给人吃掉”，意指阴茎被阉割掉。】

高纳瑞 算了吧，老人家，您不是不懂道理，我知道您是懂的。

收起您这套坏脾气，近来您已经太有失体统了。

弄人  马反倒被车子拉着走，连最蠢的驴也能看清楚的事，你看不出来吗？

哇塞，骚货！我爱你。

李尔  这儿有谁认识我吗？这不是李尔。是李尔在走路吗？在说话吗？他的眼睛在哪儿？他的知觉迷乱了吗？他的神志麻木了吗？嘿！他醒着吗？没有醒着？谁能告诉我，我是谁？

【这段戏，别人都是柱子，全是弄人的戏。高纳瑞劝李尔“懂点道理”，弄人把这点“道理”说的更直白：就像马儿颠倒过来被车子拖着走一样，是你把主客关系弄混了。你现在是寄居者，就要像个寄居者的样子。这点真相最蠢的驴都能看清楚啊。

于是李尔顿感失去了自我：“这儿谁认识我？”“谁能告诉我我是谁？”当一个男人深爱着一个女人，当一个母亲深爱着他的儿子，于是把他的灵魂寄居在对方那里。当这个被爱者收回了他的爱，这位爱者的自我就要跌落了。确切地说，是他的眼睛跌落了，他的感知觉迷乱了，他的理智随之麻木了。一句话，他的“想象界”的“镜像”被打碎了。】

弄人  李尔的影子。

【本来是一个人，是实体；现在被掏空了，只剩下一个黑洞洞的轮廓。名字和轮廓还是李尔王的名字和轮廓，内容却没有了。本来是一枚金币，就算磨成粉也是金粉；现在你把金子给了别人，用一张纸币代替金子。纸币就是金币的“影子”，一个“符号”。它被抽空了物质内容，变成了一个内容空无的符号。】

李尔  太太，请教您的芳名？

【李尔王的“君权”、“知识”、“理智”——用拉康“镜像阶段”理论说——就是投射到外部对象物并反射回来的镜中之像，是空虚和注定要破灭的幻影。

所以李尔突然发现，他以前从这个女人这里所得的都只是这个“自我的幻象”，他从未真正“占有”，甚至从未真正认识这个女人。于是他问：“太太，请教您的芳名？”】

高纳瑞 父亲，别这样假装痴呆，最近您总是玩弄这一类无聊的把戏。拜托您弄明白我的意思：您必须做一个懂事的老人家。

您豢养的一百个骑士，全是胡闹放荡、胆大妄为之徒，我们好好的宫廷给他们骚扰得像一个放荡的客栈。他们整天吃喝、玩女人，简直把这里弄成了酒馆或妓院，哪里还像一座高雅的宫廷。这种可耻必须立刻纠正。

所以请您按照我的要求，稍微减少您的扈从的人数，只留下一些适合于您的年龄、知道您的地位、也明白他们自己身分的人跟随您。要是您不同意，那么没法子，我只好勉强执行了。

【我一点也不觉得高纳瑞在胡说，她说的都是你有口莫辩的事实。我们早就知道这是魔鬼，可是当魔鬼突然变脸发作起来的时候，我们还是感到震惊和想不通。

李尔赌气撵走了考狄利娅，不就是明确选择了过这种“有一百个侍卫”的开心的生活吗？可是，失去了“主人”的权力，就没资格支配昔日的被占有者。正如撤出了占领军的国家，就无权要求殖民地继续缴税。】

李尔  地狱里的魔鬼！备起我的马来，召集我的侍从。没有良心的贱人！我不要麻烦你，我还有一个女儿哪。

高纳瑞 您打我的佣人，您那一班捣乱的流氓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东西，胆敢把他们上面的人像奴仆一样呼来喝去。

【高纳瑞竟然把她的狗说成是在李尔和他的侍卫“上面的人”，好凶恶的魔鬼！】

奥本尼上

李尔  唉！现在后悔来不及了。（向奥本尼）啊！这是不是你的主意？说话啊，你。

替我备马！丑恶的海怪也比不上忘恩的儿女这么恐怖。

奥本尼 陛下请息怒。

李尔  （向高纳瑞）凶恶的鹰枭！你胡扯！我的卫士全是难得的才俊，对自己的身份一清二楚，他们行为谨慎，都无愧于他们的骑士之名。

啊！考狄利娅不过犯了一点小小的瑕疵，怎么在我眼里却会变得这样丑陋！竟像一把起子撬开了我的本性，搬离了它原位，抽干了我全部的爱，把苦味的怨恨灌了进去。

李尔啊！李尔！李尔！对准这一扇装进你的愚蠢、放出你的智慧的门，着力痛打吧！（自击其头）去，去，我的人马。

奥本尼 陛下，我是无辜的，我不知道您为什么生气。

李尔  也许不是你的错，公爵。

听着，造化的女神，请你听我的呼吁——

假如你有意让这个禽兽生养众多，求你改变旨意，使她的子宫无法生育，使她繁育的器官干涸，使她下贱的肉体永远生不出后代！

假如她非繁殖不可，请让她生下一个忤逆顽劣的孩子，使她终身受苦！使她青春的额头早早地就刻上皱纹；使她终日以泪洗面，在她的脸上磨成一道道沟渠；使她养育的辛劳与慈爱只能换回嘲弄和鄙视；让她感受到一个负心的孩子，比毒蛇的牙齿还要刺痛！走吧！走吧！（下）

奥本尼 神明在上，这是咋回事？

高纳瑞 你别刨根问底自找麻烦，他老糊涂了，让他发火去吧。

李尔重上

李尔  什么！不过半个月，一下子就裁撤了我五十名卫士？

奥本尼 咋回事，陛下？

李尔  等会儿告诉你。（向高纳瑞）吸血的魔鬼！我真惭愧，你有本事叫我在你的面前失去大丈夫的气概，让我这些眼泪竟然为你这个下贱的婢女而滚滚流淌。

愿毒风吹着你，恶雾罩着你！愿一个父亲的咒诅刺透你的五官百窍，留下永远不能治愈的烂疮！

痴愚的老眼，要是你再为此而流泪，我要把你挖出来丢掉，和着你所流出的泪水，跟泥土搅拌在一起！

竟有这种事？好，我还有一个女儿，我相信她有爱心、会安慰；要是她听见你的作为，一定会用指甲抓破你这豺狼的脸皮。

你以为我一辈子也不能恢复我原来的威风了吗？你等着瞧。（李尔、肯特及侍从等下）

【一个昔日的英雄竟然为了得到一个婢女的垂爱而流泪。

“痴愚的老眼……”——李尔诅咒自己的眼睛。这让他跌倒的器官。葛罗斯特后面替他上演了挖掉眼睛的戏。

“你以为我找不回来昔日的雄风了吗”——受到羞辱的李尔王的第一反应就是挽回尊严。事实上他再也没有在高纳瑞面前找回面子。被情人抛弃的失恋者，总是幻想着用日后的成功证明对方的错误。】

高纳瑞 你听见没有？

奥本尼 高纳瑞，虽然我爱你，可是我不能这样偏心——

高纳瑞 你不用管我。喂，奥斯华德！（向弄人）你这七分刁滑三分傻的东西，跟你的主人去吧。

弄人  李尔老伯伯，李尔老伯伯！等一等，带傻瓜一块儿去。

捉狐狸，杀狐狸，

谁家女儿是狐狸？

我拿帽子换绳子，

把她送上绞架去！

追上去，你这傻子。（下）

【“绞刑架”就是用绳子勒死。弄人在这里说的，恰恰就是她自己的死法。“绳套”不就是一个“零”，一个“圈圈”吗。】

高纳瑞 谁给他出的好主意！一百个骑士？让他随时保留一百个骑士，真是好主意！

只要他做了一个梦，听了一句谣言，转了一个念头，或者心里有什么不高兴不舒服，就可以任着性子，用这一百个骑士加害我们的性命。喂，奥斯华德！

奥本尼 也许你太过虑了。

高纳瑞 过虑总比大意好些。与其时刻提心吊胆，不如爽快地斩除一切威胁。我知道他的心思。他说的话我都写信告诉妹妹了，她要是不听我的劝，收留他和他的一百个骑士——

【“裁撤李尔的一百个骑士”就是阉割了李尔的自我。裁撤是逐步进行的，阉割也是逐步完成的。】

奥斯华德重上

高纳瑞 啊，奥斯华德！什么！我叫你写给我妹妹的信，你写好了没有？

【这真是绝妙的细节。高纳瑞是“想象界”，非语言的，所以不会写字。】

奥斯华德 写好了，夫人。

高纳瑞 带几个人跟着你，赶快上马出发。详细告诉她我个人的疑虑，再加上你自己的一些理由，把话说得更理直气壮。去吧，快去快回。（奥斯华德下）

不，不，我的爷，你做人太老好人了。虽然我不怪你，可是恕我直言，只会有人说你糊涂，不会有人夸你宽厚。

奥本尼 你的眼光能看多远我不知道；本来好好的，操之过切也会误事的。

高纳瑞 咦，那么——

奥本尼 算了，算了，走着瞧吧。（同下）

【总结一下：这场戏有三个部分组成

首先是肯特变容换装后再次回归到李尔身边+肯特与奥斯华德“狗咬狗”的戏；

第二部分是弄人出场。这是这一场的重头戏；

最后一部分是高纳瑞让李尔尝到最初的苦果。】